母亲在水库工地上
实心木
1959年的冬天是个很冷的冬天,大饥馑正笼罩着全国,集体食堂已陷入困境,社员们处于饥饿状态。当时,我们村所在的陈岗中心乡、在王楼村的西沙河(即梁河)修建水库,母亲被队长派去修水库。工地指挥部规定,所有参加修水库的男女社员都要住在工地上,工地离我们家张岗村七八里。那天,母亲要去的时候,天还没亮。她特意叫醒了我,嘱咐我在家要听姐姐的话,好好念书写字,等水库修好了就回来。我一听母亲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就从被窝里坐起来,回答说:“我记住了!”就见母亲背着用土布单包着、里面塞着碗筷的小被子,拉开门顶着寒风走了。
母亲走后,大我6岁姐姐负责去队里集体食堂打饭。那时食堂已经实行了定量,每天按秤称,大人每天1.2两,小孩是1斤(吃三两是六0年的事),吃的就是蒸红薯,红薯面窝窝头,红薯面稀糊嘟。就是想喝开水,也没有锅烧,社员家的锅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都被没收砸砸填入炼钢炉了(可见泌阳文史资料十六期,本人在当时炼钢厂所在地桑棚实地采访钟国建老人的回忆)。每天吃罢饭,姐姐都会系着红领巾,领着8岁的我到离家五里多的贾庄小学校去上学。
母亲去水库工地个把月了,我实在太想她了。一个星期天,姐姐领着我去工地找她,七八里地我俩很快便走到了。工地就在王楼村(现属花园街道办冯庄居委)后面的沙河里。工地四周地上插着好大的标语牌,我认得那是:“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河沟里用秫秸和席子搭着高高低低的工棚,那是工地上社员们吃住的地方。
沙河被拦腰截断了,已经筑好了坝基。尽管寒风凛冽,黑压压的男女社员都是穿着单衣挑着满满的土筐,来来回回的往坝上倒土。只见他她们挑着的土筐上有的还插着小红旗,上面的字分别是“黄忠队”(老年),“杨宗保队”(青壮年),“穆桂英队”(妇女)。坝面上几十个光着膀子男劳力,背上沁着汗珠,分别抬着几个用铁丝捆绑固定的石磙用来夯实,称作“打蛾子”。蛾子队的他们可嗓子喊着号子,“来个一二三啊,蛾子往上窜啊,嗨呀!”,来个三二一啊,蛾子往上飞啊,嗨呀!,“来个三六九啊,蛾子往上走啊”,“来个二五八啊,蛾子往下砸啊,嗨呀……”
我姐俩在来回穿梭的人流中张望了好久,终于见到了正在挑土累得满头大汗的母亲。她在一旁放下挑子,拉着我姐俩惊异的说:“您俩咋来了?”我们依偎在母亲怀里,姐姐低声说:“俺俩想你了!”。我们望着母亲,看着她被冷风吹得黢黑的脸,还有她凌乱的头发、干裂的嘴唇,不觉眼泪溢出了眼眶。我拽着母亲的长满硬茧的手说:“妈,你回家吧,这里多累呀!”母亲摸着我的头说:“那可不中,队长叫我干够两个月才能回去,不然,我回去食堂里不叫我吃饭不说,他也会罚我再来的!”当我俩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一个拿着喇叭筒“领导”模样的人嘟嘟嘟吹着哨子,大声呵斥说:“那个站着说话的女的,快去挑土去,不是歇歇儿时间,不能和外人说话!那两个孩子快滚开!不要影响干活!”母亲推开我俩,说让我们去到河边的工棚边上等她,一会儿歇工了再说。说罢母亲踉跄着挑土去了,我们俩也怯怯的离开了大坝。
等了好大一会,歇工号响了,母亲快速的走向我们,并领着走进了她住的工棚。那是用木杆做支架、几领秫秸薄搭的、四周围着草席,低矮的“人”字形工棚,地上铺着一层麦秸,堆着几条单薄的被子。母亲说,睡在这个工棚里是来自几个大队的八个妇女,原来都不认识的,她们就挤住在这个四壁透着寒风的工棚里,母亲就睡在在最外边。有时,夜里飘起的雪花就会落在母亲的被子上。母亲还说,工地上之所以把男民工分作“黄忠队”和“杨宗保队”,女民工统称为“穆桂英队”,是他、她们分别挑的是芊筐(一种用白蜡条编制的圆形的比箩头大的多土筐)和箩头,并且都要打满上足,男的挑得最多的还要插上小红旗、打上花脸,吃饭时还要奖励一个窝窝头,女的奖励半个窝窝头(许多年以后,我才理解当时这一个或半个窝窝头,对于饥肠辘辘,又高强度劳动的社员们的意义)。母亲说,她初来时是在女子打蛾子队,是八个妇女换班抬着一个百十斤的石墩蛾子。一天,县长要来大坝参观时,被要求女蛾子队员要穿红着绿、化上妆打蛾子迎接参观团,母亲不同意化妆,被换到了挑土队。说话间,上工号又响了起来,母亲说您俩快回家吧,再有个十来天我就能回家了。并特别嘱咐我姐姐:“你记住,晚上要顶好门、早点睡,记着每天领着弟弟去上学”。说罢她匆忙的挑起箩头上工去了。
回到家里,我无法忘记在大坝工地上见到母亲的一幕幕,急切的盼望母亲回到家来。说好的十来天,过一天,我就在土墙上划一道,又足足划了15天,疲惫不堪的母亲才背着那条破被子回到家。我拉着她脏兮兮的衣襟,姐姐拉着她满是老茧的手,同声问道,为什么说好的十来天,却等了十五天才回来?当母亲回答说:因为下雨雪耽误工地上土,指挥部不叫人回家,不上工时,每天还是吃两顿饭……我们母子三人都无语的紧紧依偎着。
还真想不到,母亲从水库工地上也带回来了让我们高兴的事儿,她说她在工地上有人教她识字了。说着,她便从被子里掏出那本书(扫盲教育课本)打开她能认的那一页,一个字一个字的崩着、给我们念了起来。只可惜六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清那整段文字了,但还依稀记得其中她念的有“我们中国是个大国…...”一句。因为那个“国”字,她念的音是guai(乖),而不是guo(郭),我姐俩并没有纠正她。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姐俩更是开心。那一刻,又黑又瘦的母亲脸上绽开的笑容,令我终生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