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从小在长江边长大。武汉的水养人,也养骨头里的那股犟劲——我爸妈曾是空军军官,蓝天上的鹰,我从记事起就觉得自己该飞。十九岁那年考飞行员,成绩、体格都拔尖,却偏偏落了选。蹲在操场边啃馒头时,招兵的首长拍我肩膀:“雏鹰不一定非往天上飞,地上的侦察尖兵,也是军中之鹰。”就这样,我去了大西北,成了侦察连的兵。
八五年的深秋,老山的雾浓得化不开。荆棘像刀子,把迷彩服划得稀烂;尖石头戳穿胶鞋,血泡磨破了又结茧。最要命的是雷区,压发雷、绊发雷……探针轻轻碰上去,手心全是汗。我得给战士们趟路啊,每剪断一根引线,就离生的希望近一步。潜伏三天三夜,饿了嚼口干粮,渴了舔舔草叶上的露水。蚊虫往脸上扑,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吸血……。第四天天刚亮,总攻炮声轰鸣,冲锋枪的火舌撕破浓雾,两个钟头,除歼敌外,还抓了俩活的。那会儿顾不上生死,只觉得没给江城丢人。

猫耳洞潮湿得能拧出水,战士们想家想得慌。我带着几个会弹“吉它”的战士,让《妈妈的吻》飘进了猫耳洞,笑声中,平时最能扛的新兵突然抹起眼泪,我拍他肩膀:“哭啥?打完仗,回家让妈亲个够!”
其实我也想啊,想武汉的热干面,想爸妈。户口本上就剩他俩的名字了,妹妹在上大学,我在边关。每次写信,都不敢说苦,只说“一切都好,勿念”。夜里摸黑写家书,钢笔尖老划破纸——手在雷场稳如磐石,可一提爸妈,就抖个不停。
有记者来前线,递烟给我,“大重九”“阿诗玛”摆了一排,我伸手就拈起那包“红金龙”。猛吸一口,武汉的味道就出来了,辣乎乎的,像巷子口早点摊的辣,像爸炒辣椒时呛人的暖。记者问我想对家乡青年说啥,我望着远处的雾:“现在的年轻人,在舞厅转,在公园逛,多好啊。可他们得知道,这和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和战士们守在雷区,就是想让他们能安心跳、安心逛,能为理想奋斗,为爱情烦恼——这些,都是我们拿命护着的啊!”

前几天收到妹妹的信,说爸妈身体硬朗,就是不敢看《新闻联播》,老站在长江边望南边。我把信叠成小方块,塞进胸口。如果我活着,等打完仗,一定回去陪爸喝两盅,给妈捶捶背。我欠家里的,总得还!
老山的风挺硬,吹得人眼睛疼,但我喜欢看界碑。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金光洒在碑上,像爸妈年轻时的肩章。我是从江城飞出来的鹰,这辈子,就该守着这片天,这片地。只要我们在,界碑就稳,家乡的窗棂就亮,炊烟就暖。这就够了!
(选自《长江日报》1986年10月5日《老山,有支飞自江城的“鹰”》)

作者:陈辉,武汉市老干部朗诵艺术团成员,湖北省朗诵家协会文学顾问。
朗诵和音乐合成:杨建松,湖北省朗诵艺术家协会理事兼副秘书长,湖北省朗协融媒体工作专业委员会主任,省朗协语言艺术研究与实践基地副主任,武汉市老干部朗诵艺术团副团长兼艺术总监,湖北省第三届荆楚朗诵之星。《都市头条》铁马豪歌平台创始人,四年多阅读量已逾两亿多。

题字:武汉市书法家协会主席瞿忠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