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 山 天 险
池国芳
华山,雄踞于关中平原之东,赫然如大地举向苍穹的骨节,其险峰刺破青天,傲然挺立海拔二千余米,仿佛大地之魂凝铸于此。
登临华山,古语“自古华山一条路”的沉重,便如影随形。千尺幢里,石阶仿佛紧贴鼻尖垂直铺展上去,人如蝼蚁,奋力攀爬中,只得咬住石阶,双手紧攥冰凉的铁索,身体几乎悬空,唯恐一丝松懈便失足坠入深谷;苍龙岭则如巨龙的脊骨高悬于天,两侧万丈深渊,风如刀割,每一寸挪移都是惊魂的寸步。在如此险境中穿行,人渺小如芥,身外便是令人目眩心颤的虚空——行走于此,无异于以生命为注,在生死交界上踽踽而行。
然而,险峻之中却蕴着无边的秀美。山间松树扎根于石罅,枝叶横斜如凌空泼洒的墨,峰峦叠嶂,姿态各异,或似利剑穿云,或如莲花含苞,在云霞流动中时隐时现,演绎着无声的巍峨诗篇。
记得那年夏令营,我与几位老师带着一群雀跃的学生夜攀华山。晚上八点启程,山径幽暗,唯有数只手电筒光如微弱的星火,在浓墨似的夜色里艰难地摇曳。学生们精神抖擞,在蜿蜒陡峭的石阶上跋涉,一边是黑沉沉深不见底的谷,一边是凿进岩缝的冰冷石壁。待我们登上东峰,夜寒正浓,众人裹紧衣衫,瑟缩着,凝望着东方天幕那抹渐渐洇开的鱼肚白——仿佛天地屏息,静待着一个奇迹。
突然,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像被无形巨手奋力托起,顷刻间,金箭万道刺破云层,莽莽云海如熔金奔涌,群峰尽染,似披上璀璨无比的黄金战甲!学生们齐声欢呼,雀跃雀跃,清亮的声音撞碎了黎明前的寂静,年轻脸庞上的寒意瞬间被朝霞点燃,那惊心动魄的光明突破,竟使整座沉寂的山峰也为之震动。
今日之华山,虽险峻依旧,却更添了人间温情的守护:坚实石阶蜿蜒,安全铁链如长龙盘踞;清洁工人身影在悬崖峭壁间移动,默默捡拾着人间遗落的尘屑。人类以敬畏之心谨慎行于其上,为天险的险峻铺上了一条平安的归途。人迹与天险彼此相安,险峰亦得以保全其亘古峻拔的魂魄。
站在峰顶,天风浩浩荡胸而来。华山以千仞之险峻,终承载起人们攀登的渴望与日出的盛典——人间之壮游,原来正是以“险”为阶,以“敬”为桥;险峰虽高,终被不灭的向往所叩问;苍崖默立,亦因人之珍重而得以永存其峥嵘面目。
攀登者脚迹所至,便是人类在敬畏中写下的微小签名:那签名不僭越造化,反使造化的天险愈显其不朽。险处逢生,原来并非侥幸脱逃,而是生命对自身庄严之美的确认——立于绝顶,我们才真正测度了自己灵魂的海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