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
沙粒里的星辰与故乡
文/赵春萍
巴丹吉林的黎明,清透得像一汪浅海。淡淡的粪草香里,总漫着自然风的清冽 —— 那是戈壁独有的气息,干净得能照见人影。童年的我总爱赤足踩在流沙上,看晨光为连绵的沙丘镀上一层金,亿万粒石英在足底轻轻翻涌,像踩着整条星河漫行,细沙便顺着脚纹簌簌滑落,痒丝丝地漫过脚踝。
有人把乡愁画成江南的濛濛烟雨,我的思念却是一捧会呼吸的沙。那些棱角分明的小小颗粒里,裹藏着远逝的驼铃、海子的粼粼波光,还有牧人用马头琴拉长的黄昏 —— 琴声漫过沙丘时,连风都跟着慢了下来。
巴丹吉林啊,你是我心窝里焐着的良辰,是刻在骨子里的美景。
在内蒙古最西端的阿拉善右旗,7.34 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栖着 2 万生灵。这片广袤大地孕育的大漠人,热情似火。当巴丹吉林的风掠过巴丹海子的盐壳,两种奇迹便在沙粒间滋长:宝石蓝的湖泊能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里保持液态,而大漠人的情谊,远比这永不封冻的湖更炽烈。驼铃能摇醒三百里荒原,篝火旁递来的奶茶,只需一眼,温热便能熨透胸膛。纵使星汉为笺、长风作驿,那份纯真的心意自会穿越万里沙尘,在心灵触及处悄然绽放。
当巴丹海子跃入眼帘时,沙山突然有了心跳。巴丹吉林沙漠酣眠在阿拉善右旗北部,约 4.7 万平方公里的疆域,是内蒙古第一、中国第三、世界第四大沙漠。当这片浩瀚神奇的沙海呈现在世人面前,赞叹与神往总难尽言。天南海北的游客纷至沓来,一种精神、一份博大、一丝神秘、一缕刺激,深深烙印在每个游人的记忆里。沙漠中 144 个形态迥异的 “龙眼”(湖泊)时时闪回眼前,尤其难忘的是深处的南北双海子 —— 我心中的 “情侣海”。
沙漠深处,一条绵延起伏的沙山横亘眼前,远望去像一条金黄巨龙憩息于此,英俊而灵性。攀爬在它的身躯上,没有丝毫恐惧,反是久违的骄傲。慵懒地坐在 “龙头” 小憩时,眼前豁然开朗:沙山两侧各卧一湖,清亮的水与沙相映,莫非是海市蜃楼?我攀爬的这座沙山,分明是巨龙的鼻梁;两侧的湖泊,正是巨龙的眼眸,上翘的睫毛随风轻舞,两颗龙眼一汪湛蓝、一汪碧绿,水灵灵的。此刻的我,像极了一只踽踽爬行的蚂蚁。瞳孔骤然放大如日食的环,呼吸顷刻被漠风劫持!流沙的隐秘骤然显影 —— 原来我们攀爬的不是沙峰,是盘古脊柱未曾钙化的一节椎骨!这般神奇的自然,让人久久不忍离去,这便是牧人赋予她的美名:双海子。
它们在大漠深处相依相伴,阒寂而温存。更令人惊叹的是,一为咸水湖,一为淡水湖,却有着相通的灵犀 —— 传说前一日在北海子走失的牛,次日会从南海子游出。我笃定它们是一对 “情侣海子”,相濡以沫,心心相惜,咸淡互补,远离城市喧嚣与世人烦忧,恩爱相守,让我不禁心生肃穆,热泪盈眶:这是一对怎样痴情的海子,在此沉睡了多少岁月!北侧的咸水湖泛着翡翠冷光,南边的淡水湖漾着琥珀暖波,两个湖泊在巨龙般的沙脊两侧脉脉相望。当地牧民徐普哥说,这是天神失手打翻的酒盏,咸的那盏盛着敖包祭祀的泪水,甜的那盏斟满新娘出阁时的奶酒。我见过迁徙的蓑羽鹤在此歇翅,先在咸水湖畔啄几口,又到淡水湖里梳洗羽翼,恍若穿梭在恋人交替的呼吸里。
沙漠教会我们另一种时间。游客惊叹于鸣沙山每秒五次振动的低吟,却不知沙粒每百年才挪半寸;摄影家追逐粉红火烈鸟掠过碧水的瞬间,牧人老阿爸却能指着涟漪,说出三十年前在此饮水的骆驼群。老阿爸从褡裢里掏出铜壶,将咸奶茶缓缓倾入南湖:“喝过同壶水的恋人,梦里会听见双海子的波涛声。”
暮色漫过沙山时,沙粒渐次发蓝;夜色愈浓,两汪湖水便漾起奇异的光。东湖泛着珍珠母的虹彩,西湖闪烁着绿松石的幽光,仿佛沉睡的湖灵正在交换亘古的蜜语。捧着银碗就着沙葱喝奶茶,我们围坐在海子边,听八十岁的蒙古族奶奶讲双海子的传说:相爱的牧羊人与小龙女被天神化作沙山,泪水分隔成咸淡两湖;每逢月圆,湖底便浮起玉石铺就的桥。故事讲到第七遍时,北斗七星已倒映在湖心,分不清哪颗是牛郎,哪颗是织女。子夜的双海子会互换魂魄:咸水湖悄悄渗出盐晶脉络,沿沙脊向淡水湖匍匐,月光下像一条银鳞巨蟒在偷饮甜酿;淡水湖则托起睡莲般的浮冰,将凝结的晨露提前送往对岸。沙丘高处传来若隐若现的驼铃,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现实的回声,还是百年前那对恋人留下的时空残响。风潮能卷走沙丘的形状,却吹不散湖畔盘根错节的植物根系。那些被称作 “情侣海” 的孪生湖泊,东岸汲水时西岸便沸涌,共拥同一脉地下暗河,像大漠深处的两盏铜壶,始终用沸腾的轰鸣应答着彼此的孤独。
哦,我的巴丹吉林沙漠!奇峰、鸣沙、秀湖、神泉、古庙,裹挟着远古的气息与神灵的恩泽,是净化心灵的秘境,真美呀!湖水碧波荡漾,天鹅野鸭成群,无名鸟儿嬉戏其间;沙漠之舟悠闲啃草,蛙鸣马嘶相和,牛肥驼壮;野生绿植倔强地舒展,小黄花、小白花、小粉花 “朵朵逼人”;四面沙山如忠诚的守护神,日夜看护着这方湖泊,也守护着露天的 “宝藏”—— 甘草、卤虫皆为珍宝。这是上苍赐予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画卷,让人流连忘返。
徜徉在巴丹吉林,你便是碧空翱翔的雄鹰,时而俯瞰,时而远眺,时而沉思:人生究竟如何才算完美?站在世界最大的鸣沙区倾听大地的心跳,突然懂得:所谓完美,不过是无数不完美瞬间的壮丽叠加;所谓理想,恰是明知可能湮灭仍要燃烧的永恒执念。当沙尘暴再次扬起时,请抓一把滚烫的沙粒装进行囊 —— 里面藏着神秘乾坤未曾加密的密码,等着破译者在时空的平衡线上,书写新的抉择。
在熙来攘往的人海里,你失去了什么?收获了什么?在人生的长河里,你爱过吗?恨过吗?悔过吗?未曾在鸣沙山巅展臂高呼,怎知银河北斗曾坠入流沙的褶皱;未曾在必鲁图峰回望寥廓,哪能晓得驼铃曾摇醒千载月光。捧起一把流沙让它在指缝悠悠滑落,一绾青丝一缕梦,爱他(她)就牵手巴丹吉林吧。苍茫天地,遥遥旅途,这片圣洁的处女地会再次燃起你胸中的激情。上帝造就的这片纯真无饰的乐园正敞开怀抱,朋友,何不来此一拥?
不到沙漠,怎知星海灿灿;不来巴丹,怎知人间值得!驻足巴丹吉林,晨风、骄阳、落日、余晖,满是纯天然的味道。碧蓝的天空如无际的湖水,清澈无底地悬在头顶,恍惚间伸出手指轻轻一戳,便能想象出一波波湖蓝的水纹荡漾开去。云朵无暇净白,突兀地挂在蓝天下,轮廓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啊,神奇的祖国边疆,让人感受到的仍是天地的广阔与博大,自然的魔力与诱惑!沙漠湖泊无欲无忧,自自然然,简简单单,纯洁得一目了然,干净得通体透明。蓝天、黄沙、绿湖、百鸟,上帝敲响每一声钟鸣,清凉、凄远、绵延、悠长。你感觉到了吗?那是希望的小草,是生生不息的绿色……
站在沙山之巅,尘世的一切瞬间变得渺小。巴丹海汇聚着金色的沙滩,漫步沙海边,你便是一粒不起眼的沙粒,究竟是什么颜色,只有清亮的巴丹 “海子” 可以见证。美丽的谎言在此显得苍白无力,所有生命都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身份,同属一位母亲。在巴丹母亲面前,你便是欣欣然降生的婴儿,圣洁得充满魔力,美丽得毫无瑕疵,骄傲得激情四射,勇敢得足以托起明天的太阳!
当我们在巴丹吉林的曲线间烙下足迹,究竟是沙海在驯服人类,还是人类在诠释沙海?人类对完美的追逐从未止息,那些消逝在流沙中的探索者,或许早已化作沙海的一粟,手牵着手、臂挽着臂,参与着天地间的大合唱。躺卧在温热的沙丘上,任星群从指缝间倾泻,忽然懂得故乡为何令人魂牵梦萦 —— 不是因她坐拥世界最高的沙峰或最密的湖泊群,而是这片沙海始终以洪荒之力守护着最纤弱的生命:亿万个卤虫在盐湖里织就虹霓,沙冬青于碎石间迸出翡翠,牧人把骆驼的缰绳轻轻系在月光里,如同拴住整个宇宙的温柔。
风起时,沙粒在空中书就无人能破译的经文。那些说熟悉之地没有风景的人,大约从未跪下来亲吻过发烫的故乡。在这里,巴丹吉林的每粒沙都是舍利,每道波纹都是偈语。当双海子将咸涩与清甜酿作琼浆,沙海之心便映见了永恒 —— 不是凝固的琥珀,是循环往复的潮汐,是枯了又荣、荣了又枯千次的梭梭林,是祖辈与子孙共执一把马头琴奏响的长调。
巴丹吉林的祝福从不需要篝火烘暖,那些被风沙淘洗的温情,天生就带着比地幔更灼烫的脉动。请收下巴丹吉林双海子窖藏的祝福吧:愿所有相隔的爱都成为双海子般的镜像宇宙,当风暴抹平所有印迹时,相爱者仍能隔着星野与尘埃,在对方眼底望见的,仍是最初那双未被岁月风化的清澈明眸。
[作者简介]:赵春萍,笔名心阅诚读,内蒙古阿拉善右旗人。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阿拉善盟评论家协会会员。散文、评论发等作品表于《鹿鸣》《华文月刊》《阿拉善日报》等报刊,部分散文收录于《情满人间—我的父亲母亲》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