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吴忌是一个吃过苦中苦的人,从小父母双亡,由伯父伯母领养,初中还没毕业就出来闯荡江湖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写过一阵子诗,出版过一本书名叫《乡土中国》的诗集,居然还是去北京找到费孝通老先生题写的书名并作序,一时间名声大振,遂下海做起了文化掮客,专门帮一些老资格的领导干部拉皮条出版书法作品集和个人回忆录等。在吴忌看来,一些年龄比他稍长或差不多的工农分子出身的厅局级领导干部,虽然有着长期与天斗与地与人斗的充沛斗志和丰富的工作经验,但这批人中大多都心理防御能力差,基本上人人都爱慕虚荣,生怕被一些来势汹汹有文凭又有真才实学的年轻干部给挤了档或看不起,于是就拼了老命想要往文化堆里扎,不是练书法就是写回忆录,有的还专门以工作需要为由聘请了师傅或安排了助手代笔。也就是这一类领导,他们对别人的称谓才特别敏感和慎重,既不会轻易屈驾尊称人家一声老师,更不会承认是请了代笔的枪手,师傅和助手听起来就中性多了,彼此都好接受。这当然也是吴忌的创造发明。但是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后来形势急转直下,厅局级干部60岁一刀切,该退休的照样退休,只有三、四个有硬扎背景的进了省人大和省政协,“那是人家祖上积了阴德,自己平时心又向善,你以为一个副省部级位置是那么容易到手呀?”吴忌总是一有机会就喜欢摆龙门阵,口口声声无非都是在吹嘘当年威风。老婆就总是会在一旁不停地提醒他,“如今风声越来越紧,你莫乱议论当官的。”他却反过来教训老婆说:“你个妇道人家懂个屁呀!那叫不妄议中央!我这只是在闲聊地方官场人物,为写小说先打腹稿呢!”难得有机会聚到一堆的十多个听众,也就吃吃地笑,或窃窃私语,“他原来是个作家呀!”吴忌真会丢包袱,这事儿刚说到紧要处便先留下了个悬念,又感叹起自己的大半辈子人生来,他说:“苦衷人人都有,只是大小而已。”接着又说起了自己的家事,“在外人眼中,尤其是在我那些老乡和亲戚的眼中,我吴忌似是个通天人物。村上要修一条公路或要维护一截渠道,村支书和村长提了几蛇皮袋土特产往我家里一扔,开口就说要我帮他们到交通厅或水利厅去讨钱,而且一张报告就是几十万。”他掏出支烟来点上,猛吸了几口又说:“再就是我和老婆两家的亲戚有小孩想择个学校或找个做临时工的单位,这个刚走那个又来了。早些年我确实也帮过忙,但这几年形势一变,拒绝他们几次便说我吴忌发财后架子大了,不要亲戚不要同学朋友了。”
这倒是一番掏心掏肺的话,是一番心与心能产生共鸣的话。
于是听他讲故事摆谱的人也就越聚越多。这是葡萄山庄的一个中心休闲广场,石凳石椅包括固定的健身器材等都有,两侧还有亭台楼阁,四周有潺潺流泉相绕,更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南国甜葡萄中心广场”。整个格局是按照市委接待处岭南山庄后花园的标准设计的。其实最美的景致是在雪天,广场中间的几棵腊梅树在雪花飞舞中显得特有精神;还有就是月夜,石凳石椅影影绰绰,却少有人去落坐,一片静穆之中四周的流泉宛如天籁,是供领导干部休闲醒脑的最好去处。吴忌当然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在滨城他与这些厅长们几乎都有过或深或浅的交情,以前有许多次与财政厅或发改委的领导谈书稿就是在岭南山庄谈的。他稍停了片刻,见一堆少妇中有一个黛眉深锁的中年女人正尖着耳朵往前挤,急等下文,就干脆不慌不忙又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再喷出一个一个的烟圈来,才接着上面的话题一板一眼地说:“不然的话,你以为他们几个能坐上副省级干部交椅的,那屁股硬是比人家退了休的厅官要大要方正呀!”直逗得满场人咯咯地笑。吴忌这才认真地扫了一眼周围,猛地发现这一堆人群里,几乎全是一张张笑得表情丰富的少妇俊俏脸庞,唯一只有她——那一个年龄稍为偏大的半老徐娘(也就40以内吧),依然没有舒展开好看的黛眉。
“他们中当然也有被抓走的,比如原交通厅厅长,比如原高速公路局局长,还比如……”他又顿了一下才说:“一公布数字居然个个都是受贿几千万,而且外面还金屋藏娇包养了小三、小四。”此言一出,全场却鸦雀无声,吴忌似乎感觉到了些什么,立马就转了话锋,说:“但是也不能说这些人就是最贪最坏的,只能说他们是最倒霉的……”还是老婆比吴忌更敏感,在旁使劲朝他瞪眼才中止了“演说”。人们陆续散去,只有那位黛眉深锁的女子还怔怔地立在原处,抬眼间,又正好与刚回眸的吴忌对视了几秒钟,她那薄薄的红唇动了一下,似乎想打个招呼或是有话要说,但又终是缄口,无语地低下了头去。
这就是昨天,哦不,应该是前天下午。
后来吴忌回到家里,那一位黛眉深锁的惆怅女子的神情却总在他眼前晃动,令他久久也不能平静。“莫非她知道我与她相好的那一位厅长有什么关联?”吴忌的心里也便多少有些不安,“但又会是谁呢?”于是便张厅长李厅长刘厅长等一个一个地在心里过了一遍,似乎觉得他们中谁都有可能,又谁都不太像,乍一看他们个个都是正气凛然的好领导呀!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年吴忌或助纣为虐或吹鼓抬轿也确实算得是半个圈子里人,因此也挣了不少银子,不然住不起这个据说是全市最隐蔽的高档小区。这里的物业管理费是全市最高的,就连小区门卫都是由市保安大队直接派送和管理。也就可一斑窥全豹了。
02
人不求人品自高。这句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太难。这世界上哪一个人又不想让自己的人格能得到尊重?不想拥有自己的尊严和风骨?尤其是读书人更是为之梦寐以求。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讲,吴忌并没有把自己当一个读书人来定位,但他却始终忘不了自己当年作为一个青年诗人时的自信与自豪。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才有了为斗米折腰甚至改变诗人姿势的动机呢?
或许从他曾经写过的一首诗中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诗人的姿势无非就是两种
一俯首,一仰头
这不会是从李白开始的吧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那么屈原呢?是什么姿势
是披着飘飘长发问天的姿势
是一头扎进汩罗江中的姿势
大夫的胸怀很大很大
要恋也只能是恋江山
我也经常是这种姿势
仰头看星星看月亮
俯首不为称臣
只看蚂蚁搬家的辛勤
哦,我的视界会很狭窄
我怕面对现实
好一个“我怕面对现实”!这是吴忌曾经写过的一首小诗。
这时的他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了,他就是在这种境遇下开始策划出版自己的诗集,并且是从朋友处借了盘缠去北京请名人题写书名和作序的……且不赘述。
吴忌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很传统也会享受生活,会核算人生成本的男人。也就是六年前,他在市郊二环边的葡萄庄园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电梯房。这是葡萄园唯一的一栋高层建筑,其余都是单门独院的小别墅,是有钱人住的高档小区。面朝大江,背倚花山,可谓是动中取静的最好去处。有耳灵又爱咬舌的附近小区人却说:“高什么档!根本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
吴忌听了便想笑,他曾经是一个靠打着文以化人的旗号纵横官场的“策神”,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文化不应该是那么势力和简单,应该从心灵出发,由此他还想到了怎么去爱一个人,爱一个家庭,爱众生。正这么想着,就听到有人在厨房里歇斯底里里呼喊,“老吴,老吴,你快点过来帮我一手呀!这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一个“家”字,何其暖心!喊老吴的是他老婆,这个家庭里的主妇。“连个抽油烟机坏了也没人管,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哪!”吴忌进厨房时正好听到老婆在嘀咕。抬眼却见她偏着头在油盐罩下一手顶着内罩,一手举着启子在紧螺丝,汗水顺着发丝一点一滴砸到灶台上,一砸一朵花。吴忌心一软闪身就顶了过去,“来来,你快洗一把脸去。”说着三下两下就弄好了。回头见老婆一张油烟花脸还杵在身后,真是哭笑不得,说:“你不在旁监工天会塌呀!”
“嫌弃是吧?一天到晚就只有我在你眼皮底下了。”老婆一脸脏兮兮地傻笑,接着说:“要不摘掉环我们还生一个?”
“尽牛皮!行吗你?”
“是你不行还是我不行呐?只怕你子弹早就不能穿甲了。”
一句话击中了吴忌的软肋,两人皆无语。
03
下午起了点风,淡淡的几抹云影循着风向佯动,天就更加汪汪的蓝了。也只有这一片远离尘嚣的天空才像天空,城里不是雾霾就是废气。林荫道两侧的广玉兰,一盏一盏地盛开过去如白炽的路灯。路两旁矮矮的栀子花,却在绿叶丛中开得很是低调,“栀子,知止。”吴忌喃喃着。他是有心结的,只一个闺女,没有儿子,自己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了大半辈子,活着活着,想想还真不好收拾这以后剩下的事情了。吴忌对人生的未来是充满了恐惧感的,更具体的说是对整个民族的人文生态充满了忧患和恐惧。“人类怎么能够这样呢?”这其实是他常年与有权势的官员打交道逼出来的一句心里话,但他又马上对自己的这一句无厘头的提问,哑然失笑。因为到底是怎样,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心里闷得慌,脑袋也胀胀的很难受。
不知不觉间,他又鬼使神差般来到了中心广场。
“是作家吧!”伴着前方假山那边的鸟鸣,忽有人向他打招呼。抬头一看,似乎就觉得好面熟,“你是……”吴忌立马便想起来了,原来是前天下午听他摆官场谱,总往前面挤的那一位知性女子。“我昨天下午也来过的,没碰见你。”声音软软的,很是好听。她今天的神情却似乎显得更加落寞,因为化了淡妆,光从脸色和眉眼还真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而且声音很细,是有着几分娇嗔的那一种语气,一袭落地紫色长裙,还系了一条金色细腰带,上身是一件鹅黄色的超短开领外套,“我叫美娟,住A区7栋。”她走近了补充说。“您也可以叫我娟子的。”她显然有话要跟他说,而且有些迫切。吴忌却反而有了警觉,“你找我有事吗?”语气寡淡的。“是的,我就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说着又咽住了。“谁呀?”他这下倒是答得很爽快,“说不准我还真认识!”娟子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口的,“虢……虢厅长。”吴忌便站住了,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她。他是一个典型的利益至上者,与能够签上单的领导干部打交道可说是如鱼得水,而女人的心思他却是从不去揣摩的,用他家乡的一句老话说,莫耽误了我的阳春。这女子像个林妹妹似的,与虢副主任会是什么关系?他忍不住用审慎的目光定定地看了对方几秒钟才迎面问那女子道:“你是虢副主任的……”他居然一时语拙,找不到恰当的词把话说完。娟子的鹅蛋脸嚓地红了,忙低下了头去,“我是他亲戚。”一听到亲戚这个词,吴忌的心就软了,“哦,这样啊!”其实他一听就知道娟子是在扯谎,却不忍心,不,而是也觉得没必要戳穿她,故而只是轻描淡写的说:“虢主任是上一届厅长中运气最好的,只有他和章厅长去年底当上了省人大副主任。”娟子也只淡淡地“哦”了一声,连招呼都没有打,掉头就走了。
望着名叫美娟的女子远去的有些踉跄的背影,作为诗人和图书策划人的吴忌,一时间还真是想象不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不过他与现在的省人大虢副主任却是老相识,而且是那种不打不相识的铁杆类相识。他现在住的这一套电梯房,就是找当年还在财政厅当厅长的虢老虎亲自打过招呼的内部价买下的,少20多万,算是个大人情呢!两人的交情说起来已有近十年了,当初也是经熟人介绍去拜访他的,那时他还是省财政厅的厅长,上任只一年多,是从下面中洲市委书记的岗位上平调到省直机关的,原本听说他会进省委班子任宣传部长,理由是虢书记理论功底深厚,作两个小时的形势报告,从宏观到微观再到地域经济和地域文化,无需政研室写稿子,也不要任何题纲,就这么一路滔滔口若悬河讲下来,行之所当行,止之所当止,说讲两个小时,分钟不多,分钟不少,嘎然而止,自圆其说又余音绕梁。还写得一手好颜体,他所为官过的县市山水间都留有酣畅墨迹。吴忌第一次去拜访虢厅长是在省财厅的小会议室,是省委政研室的一位副主任先打电话帮忙约好的,说是上午十点钟有一位文化名人要来见厅长。因为路上堵车,吴忌晚到了三分多钟,上楼后,见有一位年轻靓女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迎接,谁知一说明来历,那位漂亮小姐却说:“您先等一下,厅长刚回自己办公室了。”她转身去请厅长时还很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我们老板的时间是以分秒计算的,见人家还迟到。”吴忌无疑被打了一闷棍,“娘的,阎王好见,小母夜叉难缠!”他正上着火,就听见走道里敲过来节奏分明的脚步声了。“你就是老方介绍来的吧?找我何事啊?”劈头就是两个问号。“当然不是为了我个人的事。”吴忌倒是答得不卑不亢。“哦?”厅长进了门,回头冷冷地说:“还是为我啰!”
“也不全是为你厅长,而是为全省财政树丰碑。”
“树大招风,我财政还用得着你来树什么丰碑啊!”虢厅长还真不愧是虢老虎,一句话下来,站在门口的女子莞尔着吐了吐舌头。吴忌一甩头狠狠横了那狗仗人势的女子一眼。这些年与高官打交道他什么样的阵势没有见过?心想你们厅长屌个球啊!我吴忌凭的就是三寸不烂之舌,而且还能找准契机恰到好处地反客为主。“我可不是为你虢厅长个人而来。”吴忌把话说得斩钉截铁。虢厅长还真听出点火药味来了,如今当领导的,都是些外强中干的角色,“那你说说看,这丰碑怎么个树法?”语气便平和多了。“说穿了就四个字:法度方圆。”他接着便侃侃而谈,“法度是前提,是天下秩序,是形而上;方圆是技术,是方法论,是形而下……”“成交!不就是为改革开放以来我省的大财政写一部书吗?”说到兴奋处,虢厅长把手伸过来,“给张名片吧!”接着又把自己的手机号码也写给了吴忌,“交个朋友吧!吴忌,我记住你了。”令吴忌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原策划方案55万经费预算,竟然大笔一挥给他追加了15万,“什么55万,多不好听,再给你追加15万,整数70万——七是个上数,多吉利。不过你呀,得把书写好,写出水平!”能慷国家之慨的人就是大气!为了图一个“七”的上数甩手就加了15万。想到这里,怔着的吴忌便很友好地对黛眉紧锁的美人“哦”了一声,马上又联系到A区7栋的数字了。
04
吴忌自从入住葡萄庄园后,除了每年带老婆出去旅游和清明节回一趟乡下老家扫墓,平时也就很少进城里去,用他自己的话说,连小车进一趟城都得沾一身灰,人就更没必要去凑这个热闹了。里面的独栋别墅他是偶尔去过的,倚花山山脚一路迤延,A区7栋就座落在山湾的西南角,既向阳又避阴。向阳指的是上午,避阴说的是下午。上数7栋的主人就是美娟,是小名叫娟子的黛眉女子。但无论美娟还是娟子,都不会是她的真实名字,她已经18年没用过真名了。对她这么一个靠人供养的女子而言,真名和假名也没什么区别,就像她家里养的那一只叫巴布的宠物狗。巴布是她从电视剧里学来的一个少数民族摔跤高手的名字。她曾一度觉得巴布的野性像极了虢,虢总是经常把她拦腰抱起,又甩在席梦思上,然后……“你轻点,轻点,痒死我了……”她仿佛又听见自己的声音了。“你想死我了!这越唆越甜的小葡萄。”虢的老家在湖区,从小就吃惯了唆螺,舌头也与常人不同,又薄又软,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劲。
“我说轻点呐!不然心肝都会被你吮出来的。”
“什么吮呐?明明就是唆,唆螺的唆!”
“好好是唆是唆,让你唆个够!”然后就是咯咯咯地傻笑。
这是她和他的第一个晚上。那时她还刚出道,在海阳县的一家歌舞厅当服务员,很快就要回家过年了,上月的工资全都寄回了老家重庆,却还没有给弟弟挣足学费,弟弟与她是龙凤胎,下学期就要高考了,得让他有满满的信心,而且不能比别的同学寒碜。还有返程的车票钱呢,她心里还正犯愁,没想就遇上了他,一位出手阔绰的老帅哥。帅哥是她们的行话,按年龄可以叫他叔,她那年才17岁,他呢,已经36岁,儿子都小学毕业了。爱人是时任中洲市委副书记的千金小姐,在县人民银行工作,是出纳科的科长,学财会专业的嘛,对丈夫的感情尤其是俩人的性生活也是精打细算的,一周只允许两次,而且有一次他多喝了酒后提出要唆她的葡萄,居然啪地给了他一耳光,说他身为党的领导干部还耍流氓……这些都是娟子回重庆老家过年再来海阳的那天晚上他跟她说的。小别胜新婚,那晚上,俩人一共战了七个回合。他最喜欢七这个数字了,天快亮时他趴在她的身子上说:“说七上八下,七是上数,这很灵验的,”她似乎能感觉出他的一脸严肃,他又接着说:“这不,我虢正国昨天刚满好37岁,今天市委组织部就来宣布对我的书记任命了。”也就是那次,他慎重地宣布了要她做他的专职地下夫人。双方达成的协议是,无论他今后调到哪,她都要无条件跟到哪,并且绝对不准干预他的家庭和工作,永久保密;他也保证会让她过上好日子,尤为令她感动的是,他会视她的同胞弟弟为亲弟弟……这一切他确实都已经做到了,如今他弟弟已经是中洲市的团市委书记,找了沿海城市的对象,小孩应该也快初小毕业了。这些都是他的功劳。娟子原本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乡下女人,信守承诺胜过爱护自己的生命。她于是一直跟着他,从县里到市里又到省里,但是,这近20年中她为了报答他,更为了遵守绝对保密不露任何蛛丝马迹的承诺,却形同在地球上消失了一般,除了他虢正国,娟子根本就没有再与任何亲人联系过,也没有任何朋友,并且始终做到了不打听与他有关的任何消息,甚至还包括拒绝看报,从不看新闻也没用手机。
“是一个活死人呐!”她好几次从梦中哭醒说。“我当然知道你是真心的,我也从来就没有后悔过。但是我不能没有你呀……”这是6年前她搬到葡萄山庄别墅他跟她说的话。“现在形势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们还这样下去,党纪国法无情……我会跟你联系的。”这也是他对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她是轻一脚重一脚,从中心广场走到A区7栋的家里来的。
家里已然一片狼藉。也就是前天下午,她忽然想要到院子里散散心,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中心广场,还无意中听到了吴作家在谈论外面世界的事,尤其当她听到即将到龄的厅局长中有几人已顺利地进入到副省级行列,她就敏感到其中会有虢,她死去的心似乎又开始复苏了,几乎从不关注新闻的她一个劲地只盯着省台新闻,想从新闻里找到他的踪迹,从那一刻起她才记起了自己是有名字的,而且是有着两个很好听的名字,这都是她的虢(哥)给取的。今天她又一次来到了中心广场,果然遇上了吴作家,并且还从他的口中得知,昔日的虢厅长如今已经是省人大副主任了,“官越做越大,能够管他的人也就会越来越少了。”她这么想着便喃喃地说:“会记起我来的,会来看我的,他说过,他到死去也不会忘记我的两颗紫葡萄……”
她此时已经回到自己的小院了,却没有急着进屋,而是在门前的葡萄架下坐下来。这两棵葡萄树是他和她当年亲手种下的,那时他带她来看房和交代装修事宜,“我们在门口种两棵葡萄树吧!”他提议说。谁料想搬家后就只在新家住了一个晚上,他就一直没有再来过了。她当然还记得那个晚上他刚唆了几口紫葡萄,放在床头的手机就使劲不停地震动着,他满头大汗地摸过手机,顿时就像一头野马被套住了缰绳,伸出一个指头“嘘”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有些慌张地说:“省长,是省长的电话。”赤着脚就躲到阳台上嘀咕去了。再回头时,平时趾高气扬的小弟便像霜打过的焉茄子。她其实当时也想过,和省长说话要这么细声吗?是不是他到省城后又找了别的年轻靓女?娟子是善良的,她的心里只有柔情,只有对虢的感恩……
“女人30豆腐渣。”那年她已经32岁。她不敢往深里想。
“他不会的,我的虢(哥)他不会的!”直到此时娟子坐在葡萄架下,仰头望着青翠叶间闪出的绿宝石般的葡萄,她还在一边抚摸自己的乳头说:“他一定还会来唆我的葡萄的。”
唉,一言难尽呐!娟子已经不愿意再往下想了,她知道想也是徒劳。只有老犬是她最忠实的伙伴,懒懒地趴在她的脚踝边,只是它连看一眼自己主人的精神也打不起来了。“狗狗已明显老了,莫非我也老了吗?”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而此时她想要做的就是,马上进屋先把电视机打开,然后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打破自己这多年来为自己定下的规矩,她要耐心地等着看本省的新闻联播,哪怕看到的只是虢的影子(这是她以前最怕看到的),如果还是见不到……她又想到了那个吴作家……是的,娟子还想过,万一哪天她要是……她也一定要把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完完整整托梦给吴作家。
“虢(哥),你可别怪我不信守诺言啊!”她痴痴地想。
05
吴忌刚回到家里,便早早地上床了。窗外月光如水,吴忌的脑子里却是一片空朦。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入睡的。
待第二天早上,太阳穿过窗玻璃照进卧室床头的时候,吴忌却还在梦中,并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做了一场奇怪的梦:一辆呼啸而来的警车,闪着警灯,也鸣着警笛,在大门口停了片刻后,就直接朝里面的别墅区开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吴忌已经从梦中醒了。
“这事肯定是与昨晚新闻联播中播放的虢副主任被双规有关。”吴忌其实还处在似醒非醒的朦胧中,但心里却似乎早已经有了预感,只说了一句,“都是因果啊!”连拖鞋也没来得及换抽身就出了家门,往A区7栋赶去。远远地,吴忌便看到了着一身素白连衣裙的一个人影已经摆在了葡萄架下……有警察在举着相机照相,那条叫巴布的老狗,就趴在死者的身旁。
是自杀呢还是他杀?最先发现死者的,是负责小区巡逻的保安老王,当他从葡萄架下路过时,一头就撞到了一双女人好看的脚,还真是吓得保安老王半死,惊魂甫定后于是大呼,“不得了,有人上吊死了!”待同伴赶到后,才七手八脚把死者摆放在地并迅速报案,当地派出所的警察闻迅赶到,尸体却早已经僵硬,有警官漠然地说,“估计是凌晨上吊的,工具是连衣裙上的一条金色腰带和倒在一旁的一张独木櫈子……”呜呼!
在上午八九点钟的阳光照耀下,白色连衣裙特别晃眼,但尤其晃眼的还是那一架青翠欲滴的葡萄阔叶和从阔叶间闪出紫光的葡萄。吴忌怔怔地立在远处,他没敢走得太近也不忍走得太近,更没有对自杀的结论提出质疑。是呵,他能说什么呢?
“吃不到葡萄的,说葡萄是酸的,那么吃到了葡萄的,又未必会说葡萄全是甜的。”吴忌怔怔地立在远处,梦呓般的说。
【作者简介】廖静仁:国家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并《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境界》《湖湘百家文库散文方阵.廖静仁卷》《廖静仁散文选》(上下集)和中短小说集《门虚掩》及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篇被翻译成英、法及收入文学大系和多种选本及教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