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马河畔军号响
魏益炳(山东)
“八一节”又到了,我的思绪再次回到遥远的军营、回到首长与战友的身边、回到那个令人魂牵梦绕的地方。此时的我仿佛听到拒马河畔滚滚的浪涛声,训练场上的厮杀声,战友们欢歌笑语声,还有那清脆嘹亮的军号声……
嘟嘟、嘟嘟……一阵军号像钢针似的扎进耳朵,短促又尖锐,把我从梦中惊醒。紧接着就是卫生员训练队队长的吆喝声:“紧急集合,快、快、快,不许说话、不许开灯!”我和战友们被号声从被窝里拽起来,摸黑抓衣服、捆背包,手忙脚乱间,有人小声喊:“坏了,我的裤子呢?”另一个人跟着慌:“我的鞋子跑哪去了?”黑暗里此起彼伏的窸窣声里,混着“雨衣找不着”“水壶不见了”的急腔。
时间在队长和院长掐着的秒表上跳得格外响。六分钟、七分钟、八分钟,操场入口的影子越来越密。直到十分钟整,队长的报告声刺破晨雾:“时间到,队伍集合完毕,请指示!”“迅速出发!”院长的命令砸在地上。我们跑了近一个小时,队伍停在“野三坡”山脚下时,东方已洇出鱼肚白。一百多号人汗透了军装,气喘得像风箱,再看行囊更是狼狈:有的背包散了架,用胳膊箍着;有的挎包、水壶早没了影;还有人戴错了帽徽,穿反了衣扣。我正笑他们“丢盔弃甲”,战友突然戳我:“先看你自己!”低头一瞧,左脚解放鞋、右脚布鞋,顿时臊得想找地缝——这可不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这是我入伍第一年,在河北拒马河畔全师卫生员训练队,最鲜活的一堂“课”。
吃一堑长一智。打那以后,我们吃饭时耳朵都支棱着,连做梦都攥着背包带。后来真遇到紧急集合,我竟能腾出一只手帮新兵系紧背带。听着同样急促的号声,突然懂了:这声里不只有命令,还有把后背交给彼此的信任。再后来,唐山大地震的余震里,对越自卫还击的炮火中,每当军号响起,我们从不问去哪、去多久,只知道号声所指,就是冲锋的方向。它早融入了军人的骨缝,成了日子的刻度,也成了人生的路标。
清晨的号声最是清亮,裹着太行山的露水,把曙光一起送进窗;夜晚的号声则软乎乎的,像母亲哼的催眠曲,盖着星星就能入梦。听不到这声儿,我反倒睁着眼到天明,醒着时又像丢了魂。
太行山麓,拒马河畔,正是淬火练兵的好地方。历经血与火的洗礼,我也由一名卫生员提拔为干部,从基层调到师机关工作,再次从首都北京回到了拒马河畔。
又是一阵军号,这次却不似往日的急。凌晨两点,它像一声悠长的叹息,贴着夜空漫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赶到操场时,师首长及司、政、后部门的领导早立在那儿,月光在他们帽徽上闪着银色的光芒。这次不是紧急集合,是欢送退伍老兵。“队伍集合完毕,请师长、政委指示!”值班参谋的声音在寂静深夜里,格外沉重和响亮。“仪式开始。”师长一挥手,大红花在夜色里格外扎眼。
首长们给老兵戴花时,指尖都带着劲,像是想把军营的温度多留些在他们肩上。一位老兵代表站出来,声音带着点颤:
“尊敬的首长,亲爱的战友们:今天向军旗敬最后一个礼,手刚举起来,眼泪就想掉。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可这几年的日子,苦是真的,乐也是刻在骨子里的。这辈子能穿这身军装,值了!
“人生最美是军旅。美在哪儿?美在练刺杀时磨破的虎口,美在给伤员包扎时战友递来的绷带,美在雪地里站岗时,身后递来的半块热馒头。我们把青春扔在了这儿,军营却回赠我们比金子贵的——敢扛事的肩膀,信得过的兄弟,还有走到哪儿都挺直的腰杆。
“请首长放心,我们走了,可这身骨头不会软。退伍不褪色,就像这拒马河的水,奔到哪都带着股劲。等将来,咱娃问起爹年轻干啥去了,我就说:你爹是个兵,守过国的!”
话没讲完,医院和通讯连的女兵已开始抽噎,哭声像串珠子,滚在寂静夜里。我们挨个握手,老兵的掌心都是硬茧,攥得人胳膊生疼。夜色里,我看见师长用袖口蹭了蹭眼角,那动作,像极了当年帮我整理衣领时的模样。想想这些年,通讯连的女兵总把电话接得比春风暖,医院的战友背着药箱跑赢过时间,他们把最好的年华,都酿成了军营的光。可这光,终究要送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军车慢慢开动,尾灯在夜色里缩成个小红点。号声仿佛还飘在河面上,混着拒马河的浪涛,拍打着波涛汹涌的河岸。
送走战友,天已蒙蒙亮。嘟嘟……嘟嘟……拒马河畔又响起清脆嘹亮的军号声,军营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