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作家
王侠
当然,四大名著以及许多许多的古今中外著作,都已拥挤了我的房间很多地方,书压着书,书挤着书,日日夜夜,挤来挤去,书籍攒动。这些书这些字,也许在夜深人静之时,会私自操练起来,甚至是乘夜山摇地动,翻江倒海。忽然,我听见暮色里的钟声,从西山黄叶村缓缓升起,像一条锈红色的河,流过近三百年的尘埃,最后落在我的书桌上。那钟声里似乎藏着一把钥匙,它不开金锁,不开铜门,只开人心深处最幽暗、最温柔的一间屋子。屋子正中,一盏青灯,灯旁一部残卷,卷上两个瘦金体的字——“红楼”。于是我便明白,所谓“天下第一作家”,在中国浩如烟海的文字星河里,曹雪芹许是那颗最不肯坠落的孤星。别的星辰或明或暗,总不免循着天轨远行;唯有它,自诞生之日起,便停在原处,替我们守着人性里最后一点不肯凋零的暖意。
古往今来,天下书积如山,若要排座次,其实极难。屈原的浩叹太远,李白的醉影太狂,杜甫的皱纹太深,苏轼的月光太亮;到了近代,鲁迅的匕首太冷,沈从文的流水太长,张爱玲的旗袍太瘦,钱钟书的笑声太尖。他们各据一座山头,各有各的云海松涛。然而曹雪芹的山头却不在地面,而在半空。它由无数绛珠仙草、通灵宝玉、胭脂泪痕、鲛绡帐底织成,远看像云,近看却是血与泪凝成的琥珀。别的作家让我们看见山河,他却让我们看见山河倒影里的自己;别的作家替时代立传,他却替众生还魂。于是“第一”二字,竟不是评出来的,而是被他笔下那一片“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迷雾轻轻裹住,从此再难挣脱。
年少时读这本充满封建社会内容史料的《红楼梦》,只觉满眼锦绣,吃的是螃蟹,饮的是屠苏,扑的是蝴蝶,掐的是蔷薇;稍长,看见的是“白骨如山忘姓氏”,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机心,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荒凉;再老一些,竟读出纸背上的体温——那是一双冰凉的手,在替我们摩挲命运的棱角。曹雪芹把人生切成无数薄片,每片都薄到透光,叠在一起,却厚得足以压垮一座长安。他写富贵,不写金碧辉煌,写“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富贵便结了霜;写衰败,不写呼啦啦似大厦倾,写“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衰败便有了体温。他写爱,不写山盟海誓,写“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爱便生了根;写恨,不写咬牙切齿,写“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恨便化了灰。于是文字在他手里,不再是符号,而是一根根极细的银针,刺进读者的皮肤,却不见血,只叫人从骨头缝里渗出酸涩。
我常想,他究竟凭什么“第一”?论篇幅,《战争与和平》更长;论结构,《追忆似水年华》更繁复;论寓言,《城堡》更幽深;论语言,《尤利西斯》更狂欢。可曹雪芹的魔法在于:他让一部未完成的书成为“完成”本身。后四十回的遗失,非但不是遗憾,反而是一种残酷的完美——像维纳斯断臂,像敦煌壁画褪色的飞天,像赤壁沉沙的断戟,残缺处恰好留出人间最大的回声。我们永远不知道黛玉临终有没有喊那一声“宝玉,你好……”,于是每一次掩卷,都要替她把那六个点化成自己的泪;我们永远看不见贾府被抄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全景,于是每一次梦回,都要用自己的余生去补那一幅雪图。曹雪芹把“未完成”写成一种邀请,邀请近三百年来所有的痴男怨女、贩夫走卒、帝王将相这么一大帮子人,一起在他的废墟上种花。仅此一点,便足以让“天下第一”四个字,变成一声叹息,而非一块奖章。他的著作充满诗情画意,这一点真可能天下无敌?!
更可怕的是,他写尽了汉语的极限。汉语在他笔下,既能像丝绸一样滑,也能像生铁一样钝;既能像春水一样软,也能像秋霜一样利。他让“花”字开花,让“泪”字流泪,让“风”字有了风骨,让“月”字有了月魄。他发明了一种“看不见的修辞”:不写“哭”,而写“枕上袖边难拂拭”;不写“老”,而写“两鬓又添些”。他让形容词隐退,让名词怀孕,让动词私奔,于是语言获得了体温,获得了喘息,甚至获得了妇科病。张爱玲二十六岁写《天才梦》,自称“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那蚤子其实是曹雪芹先养的;鲁迅写“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那重复的寂寞也是曹雪芹先教的。后世所有汉语写作者,无论自己是否承认,都在他的影子里练习走路,有的走出阳关道,有的走进独木桥,但影子始终在那里,像一条不肯褪色的墨痕。
然而曹雪芹本人,却几乎是个“不存在的人”。生卒年模糊,相貌无传,交游稀少,一生只留下“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自嘲,以及“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落款。他像一阵烟,从太虚幻境里飘出来,写完书,又飘回去,连脚印都不肯多留一个。可正是这份“无”,成就了他最大的“有”——他把自己彻底蒸发,才给读者让出了座位。于是每个翻开《红楼梦》的人,都以为自己是贾宝玉,是林黛玉,甚至是一块通灵宝玉、一株绛珠仙草。我们坐在他让出的空位上,照见自己的贪嗔痴、爱怨憎,照见那些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欲念。别的作家写“他们”,曹雪芹写“我们”;别的作家让读者成为观众,曹雪芹让读者成为演员。仅此一点,便足以让“天下第一”四个字,变成一面镜子,而非一座奖杯。
今夜,我再一次翻开《红楼梦》,翻到“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那一回,忽然听见窗外下雪了。雪片落在书页上,像无数小小的讣告,又像无数小小的请柬。我伸手去接,雪却在指尖化成水珠,仿佛提醒我:曹雪芹早已把雪写尽了——他写雪之轻,轻到可以覆盖富贵;写雪之重,重到可以压垮命运;写雪之白,白到可以容纳所有颜色;写雪之冷,冷到可以保存所有体温。于是我合上书,听见近三百年前那个“天下第一”的作家在雪地里轻轻咳嗽,咳出一朵绛珠仙草,咳出一声“好一似食尽鸟投林”,咳出一滴泪,落在我的掌心,滚烫得像一颗舍利子。没事的时候,多翻一翻,看一看,大有益处,有的时候还有可能是被醍醐灌顶。
原来所谓“天下第一”,从来不是高居庙堂的封号,而是低到尘埃里的慈悲。曹雪芹用一部残卷,替我们所有人活了一遍,又替我们所有人死了一次。他让汉语学会了哭泣,让石头学会了做梦,让时间学会了回头。别的作家用文字建造宫殿,他却用文字拆毁牢笼;别的作家给我们答案,他却给我们伤口。可正是这伤口里渗出的血,滋养了近三百年来无数颗不肯麻木的心。而且,他贫富差距达到两极,可能曾经富的流油,花钱如流水。也许最终又是穷的要死,听不见手里有一个铜板在响。还有,许多人的文学水平认真阅读之后,便大大小小的有了许多的进步与提高,这个是非常可喜可贺的!
因而北方的冬雪越下越大,书页上的字迹也渐渐模糊,好像流向大海,又好像奔向天涯海角。我忽然明白,曹雪芹不需要“天下第一”的冠冕,他早已把他自己变成一场雪,覆盖了整个中国文学的冬天。而我们这些后来者,不过是雪地里蹒跚的脚印,走着走着,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