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在山里唱歌
文/李益萍
天还浸在墨色里,我已踩着露水上山了。
运动鞋碾过带潮的青草,发出细碎的窸窣,像怕惊扰了谁的梦。山脚下的瓦房还沉在薄雾里,檐角的风铃垂着夜的凉意,而我知道,更高处的山岭已经醒了——你听,松针在风里轻轻翻页,那是大山舒展筋骨的声音。
爬到半坡时,东方已洇开一抹淡粉。雾从谷底漫上来,起初是一缕缕的,缠着树干绕,像谁家姑娘遗落的纱巾;渐渐地就连成了片,漫过膝盖,漫过肩头,把整座山都泡在牛乳似的白里。我在一棵老松树下歇歇脚,树皮上的裂纹里嵌着去年的枯叶,指腹蹭过,竟沾了些湿凉的雾珠。
又到我开嗓子的地方了。
我清了清嗓子,对着雾霭深处喊了一声。声音刚出口就被雾接住了,软软的,像落进棉花堆里。可再细听,远处竟有了回应——不是人声,是松涛。风好像被这声吆喝逗醒了,卷着雾穿过松林,“哗啦啦”地涌过来,叶尖相撞的脆响里,藏着些说不清的欢喜。
我索性扯开了嗓子唱。清唱《不忘初心》和《最美的歌儿献给妈妈》,是我最爱的二首红歌,没有伴奏,没鼓掌,歌曲就跟着心里的劲儿走。高兴时调子往上扬,像山涧的水往高处跳;累了就沉下来,拖着长长的尾音,跟夕阳往山后躲似的。唱到兴头上,手脚都跟着打拍子,运动鞋在草坡上跺出“咚咚”的响,惊飞了枝桠间的山雀。
雾慢慢散了。阳光像碎金似的从树缝里漏下来,落在草叶上的露珠里,晃得人睁不开眼。蝉儿大概是被我的歌声吵到了,“知了——知了——”地应和起来,声儿亮得像挂在枝头的小铜铃。不远处的柏树上,两只乌鸦扑棱棱展翅,“呱呱”两声,倒像是给蝉鸣打了个节拍。
一只松鼠从对面的松树上窜了出来。灰棕色的毛沾着雾水,尾巴蓬松得像把小扫帚。它停在枝桠上,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在琢磨这唱歌的怪人。我冲它笑了笑,调子转了个弯,它竟“噌”地一下跳到另一棵树上,尾巴一甩,没了踪影,倒留了几片树叶悠悠打着旋儿落下来。
歌声顺着山坡往下淌。跨过山涧,越过树林,该是到山脚下了吧?果然,一阵犬吠远远地飘上来,“汪汪汪”的,急吼吼的,像是在跟主人报信:“听!山上有人唱歌呢!”紧接着,隐约传来几声咳嗽,该是马大爷被狗叫吵醒了,正披着衣裳往院外走。我猜他准会眯着眼睛往山上望,嘴里嘟囔着:“李老师,又来山上疯了。”
日头升高了些,雾全散了。参天的古树们终于露出了全貌,青檀的枝干斜斜地伸向天空,皴裂的树皮上覆着层薄薄的青苔,像裹了件绿茸茸的旧棉袄。野山桃结满了枝头,青的还硬着,红的已经被鸟啄了个小窟窿,甜丝丝的香气顺着风飘过来,勾得人直咽口水。我摘了颗半熟的塞进嘴里,酸溜溜的汁儿溅在舌尖,倒让嗓子更清亮了。
歌声还在山里转。碰到陡峭的崖壁,它就顺着石壁往上爬,撞出些嗡嗡的回响;遇到平缓的谷地,就铺开了漫过去,连溪边的鹅卵石都像是听入了迷,安安静静地卧在水里。山脚下的炊烟升起来了,直直地往上飘,到了半空却被风揉碎了,混着我的歌声,一起钻进了云里。
唱到太阳爬到头顶,嗓子有些发紧了。我坐在一块被晒暖的青石上,看着山风卷着松针跑,听着蝉鸣和鸦叫在林间追跑,忽然觉得,这大山原是有灵性的。它听着我的歌,也用松涛、蝉鸣、犬吠回应我;它看着我摘野果,也用露珠、阳光、薄雾招待我。
下山时,裤脚沾了不少草籽,鞋面上还挂着片山桃叶。回家的上,有人往地山里走,见了我便喊:“老师傅,今天的歌,比昨天的脆!”
我笑着应:“那是,今天的山,比昨天的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