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艺殇》
作者:姚树平
引子
河北省尚义县在岁月沧桑中经历了多次行政划分变动,终于在1961年恢复尚义县建制,随之,尚义县晋剧团挂牌成立,它在几十年风雨中书写着自己厚重的历史……
在时代变迁中,尚义县晋剧团这艘文化旗舰在岁月中沉浮颠簸,最终被惊涛骇浪吞噬。它走过多少坎坷,遭受过多少风霜雨雪;给我们留下多少故事;又有多少往事让我们去回味,它让我们百感交集!
1970年12月,尚义县委决定重新组建尚义县晋剧团,招收50名新学员,学制3年,试用期三个月。他们都是中小学生,年龄最小的只有11岁,尚义县晋剧团再度挂牌,牌匾白底黑字,阳光下格外醒目。
1976年秋季,这些娃娃学员转正定级,学制由三年延迟到五年。
1977年传统戏开放,他们排演了第一部传统戏《十五贯》。从此,传统戏剧目逐渐被搬上午舞台。
1978年改革开放后,特别是进入八十年代后,地方文化事业受到港台流行文化冲击,剧团正常开支仅靠县财政给予定额补贴和自己演出收入,很难维持正常生活,剧团生存之路步履维艰。
1991年剧团改为戏校,部分演职人员被调离剧团。
1995年仅有的10名演职人员也从戏校调出,至此,1970年招收的那批娃娃学员全部离开了剧团。之后,尚义县晋剧团更名为“河北省尚义县吕峰艺术团”,成为一家私有制企业。从此,尚义县晋剧团这朵艺术之花凋零了,尚义县晋剧团被历史淹没。
今天,当初这些娃娃大部分人已经步入古稀之年,有的人已经过世。在他们从艺生涯中,踩着清晨的露水、迎着寒冬的冰雪、不怕苦、不怕累,孜孜不倦地对艺术执着的追求,为尚义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他们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献给了舞台,献给了尚义这片土地,献给了尚义人民!
一个夏日的清晨,蒙蒙细雨。我信步来到尚义县晋剧团旧址,“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心里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感。我用《艺殇》这篇报告文学,再现他们曾经走过的足迹;他们用青春写下的辉煌。这个“殇”字它不是简单的字意理解,更不是深沉悲伤、撕心裂肺的痛,而是我对他们的尊重,对历史的思考与深深的记忆,去敬畏传承和发展传统优秀文化,用这个“殇”字去“祭奠”那些未能完全绽放的艺术生命。
一
1971年3月4日,已进入“惊蛰”节气,河北尚义这座北方坝上小城,仍然寒风凛冽,天空不时飘落几片清雪。铺着黄沙的马路,风追着雪,雪裹着风,在行人脚底卷起一股股旋风,追逐着人们的脚步。尽管是这样的天气,寒冷中也包裹着丝丝温暖,去拥抱走近的春天。远远望去街道两侧的白杨树,在阳光下泛出淡淡的绿色。
这天尚义县晋剧团迎来了50名娃娃,这些孩子就是后来被人称为“尚义县娃娃剧团”的小演员。他们大部分是从农村来的。经过县里严格考试,通过初试、复试从各个公社中小学校选拔出来的学生,他们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在父母的陪同下来到县晋剧团报到,这群孩子年龄只有十二、三岁,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稚嫩的脸庞向花儿一样阳光。
这些孩子们从小到大没有出过远门,今天突然来到了县城,感到什么都好奇、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东张西望,目不暇接。有些调皮的男孩子,就是剧团院子里的一颗树也要跑过去摸摸,孩子们爱笑、爱说、打打闹闹的就像春天里的燕子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寒冷的剧团大院顿时充满了笑声和歌声。
这些孩子们放弃学业,以剧团为家,吃住在剧团,生活在剧团。尚义县晋剧团给了他们机会,改变了这些孩子的命运,他们吃上了商品粮,成为国家一名正式职工,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情,它是一家子的喜事,是村子里人人羡慕的喜事!
从此,这些娃娃们为县城增添了一道靓丽风景。他们身着学生装、一身英姿,不管走到哪里,行人都要驻足观望,他们就像街道两旁栽种的白杨树,伴着春天的阳光茁壮成长。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他们还不懂艺术,但心中燃烧着一种希望,艺术细胞在体内开始胚子、发芽,在血液里流淌,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戏唱好、演好,做一名好演员。他们给剧团输入了新鲜血液,让剧团充满了青春活力;他们的脚步走遍尚义县的山山水水;他们的足迹就像银线穿起来的粒粒珍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们用青春在戏剧舞台上为尚义县赢得了荣誉!
二
学戏是很难的,做一个好演员更难。首先演员必须要有极大的吃苦精神,必须掌握声、台、形、表这四大基本功,这是成为优秀演员的基石。除了唱腔的功夫,晋剧的表演技巧难度也很大,如翎子功、帽翅功、椅子功、鞭子功、梢子功、耍茶碗、耍头巾、甩辫子等功夫。要想把这些功夫学到家,在舞台上如行云流水,就要从基本功训练开始,压腿、踢腿、搬腿、撕叉、拿顶、下腰、前桥、后桥、圆包顶等基础动作。
每天凌晨5点,剧团院子里就响起了急促的哨子声,紧接着便听到老师洪亮的声音“起床了……起床了……”孩子们你推我挤、匆匆忙忙跑向练功房,寒风吹在身上不禁打起了哆嗦。由于练功房间小,老师在院子里的白杨树之间绑上一根根椽子,让孩子们进行压腿。房子的窗台也成了压腿的道具,只要有能放腿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身影,孩子们带着一种新鲜感,听着老师的指令,跟着老师做踢腿、搬腿、撕叉等动作,认真地学习着。可是没过几天,有些孩子就吃不消了,最严重的是肌肉韧带拉伤,腿疼痛的走路都迈不开步,有的孩子哭了起来,老师们用慈母般的情怀去关心他们,安慰他们,每天为他们按摩、涂抹碘酒和红药水。
拿顶是剧团练功的专业术语,也叫顶功,就是我们外行人所说的倒立,倒立也有很多类别,比如手倒立,头倒立,肘倒立等,足部朝天,手臂(有时用头部)在下,支撑全身的重量,成为倒立平衡。
赵连英这个身才高挑瘦瘦的小女孩,为了练好这项功夫,不怕苦、不怕累,每次训练下来,胳膊酸痛的抬不起来,流下的汗水浸湿了地面,形成了一个个小坑。她每天拿顶练习都要达到30分钟以上。为了练好前桥、后桥这项基本功,在剧团放假回家,她也不休息,每天在农民的麦场里,要翻一大圈的跟头。练习“倒爬虎”时,她让父亲从学校借了一个小课桌,站在桌子上面往下翻跟头。经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勤学苦练,为她以后的演艺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排演《平原作战》这场戏,不慎摔倒造成胳膊骨折,也没有休过一天病假,忍着伤痛继续参加排练,平时在各项工作中以身作则,处处严格要求自己。剧团每次下乡演出都要和男演员争抢着搬道具箱子,重活、累活抢着干,多次受到领导的表扬,第一个被批准加入了共青团。
闫威成、戈跃平为了练好耍枪杆子和圆场功这两项技术,在胳膊和腿上绑上沙袋,用一根两米长、十公分的椽子练习,以增加负重力量,每天训练五六个小时,一天下来,整个身体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由于训练强度大,每天只吃些玉米面和高粱米,营养跟不上去,多次晕倒在训练场上,有很多人患上了夜盲症,贫血,晚上眼睛看东西视力模糊,甚至在走路时撞在了墙上,戈跃平还出现了尿血症状。但是他们没有被困难吓到,用顽强的毅力和拼搏精神硬是坚持了下来。闫威成的“小翻”,戈跃平的“璇子”、武桂元的“跳们坎”、赵连英、王凤利“出手”和“前桥”练出了一手绝活。
晋剧传统乐队由9人组成,旧称“九手面”。文场有板胡、二弦、三弦、四弦,称“十一根弦”;武场有鼓板、铙钹、小锣、马锣、梆子。而在这些乐器学习中,乐队的学员基础知识差,为了尽快掌握乐理知识,熟悉指法和乐感,在老师的指导下,他们起五更睡半夜认真的学习着。刘占玉是一名铙钹手,为了提高臂力自己找了两块10公分厚,直径8公分左右大的木块进行练习,手指虎口常常擦伤,两条胳膊肿胀的抬不起来,吃饭时双手都拿不住筷子。赵平、安凯为了学好打板鼓这项技术、找准落点,把一个凳子倒放夹在两腿中间,每天用两条粗钢筋棍进行打击训练。为了提高击打速度,赵平特意去河沟挖了一大筐黄胶泥,在有粘性的黄胶泥上练习击打动作,每天上百次的练习,造成运动性双手指关节肿大,经过勤学苦练终于成为了一名出色鼓师。
“晋剧与其他剧种的核心差异体现在唱腔结构、方言特色,表演和艺术风格上”,它的特点是旋律婉转、流畅、曲调优美、圆润、亲切、清晰的道白、粗犷与细腻的艺术相结合及浓郁的乡土气息。为了掌握这些技巧,老师带着大家去吊嗓子,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喊嗓子,啊……啊……地吼着。
清晨,天边刚刚泛起一丝微光,人们还在睡梦中。在老师带领下,他们就去城外鸳鸯河对岸树林子里吊嗓子。鸳鸯河两岸有近百米宽的距离,当时两岸之间没有桥,只是在河里面放着一些石头。他们踩着石头过河,被水浸湿的鞋子,因没有多余的鞋子替换,脚丫子一天都在鞋里捂着。冬天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刀割般一样疼。走在宽宽的河面上稍不留神就会滑倒摔一个大跟头。女孩子们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棉帽子裹着头巾,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有时打照面都互相认不出对方。他们经过刻苦严格的系统训练,掌握了声、台、形、表这四大基本功,为以后的演艺生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人们常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句话对于一位演员来说再恰当不过了。
三
在分配角色前,老师根据孩子们的身段、长相分配角色,各分男女两组演员,老旦组和小旦组。首先排演折子戏,折子戏顾名思义就是相对独立,相对完整,不必有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它又突出地表现了艺术特色,即生、旦、净、丑的不同行当,唱、念、做、打四大基本功。
排演折子戏对培养年轻演员,提高他们的艺术水平起着很大作用。他们陆续排演了《三叉口》《挡马》《武松打店》、《审椅子》《送货路上》等剧目,通过排演这些折子戏,他们积累了丰富的舞台经验,艺术表演水平显著提高。王凤英和张秀英(艺名十一红)在排演《碧血扬州》这出戏时,她饰演主角李庭芝,通过精湛的演技,把剧中主角李庭芝的坚毅凛然,誓死如归的英烈精神以及人物形象和内心世界诠释的淋漓尽致,充分展现了深厚的的艺术功底。之后,他们开始排练样板戏《红灯记》。由于文化基础差,有些字词不认识,对一些台词字意不理解,他们就去新华书店买上字典,生字下面标注上同音字代替。不仅饭前饭后背台词,晚上还借上课本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去学习,靠死记硬背去理解台词字意。在人物形象上模仿样板戏里人物动作,照葫芦画瓢,从形象和气质上将人物内心世界展现出来,《红灯记》排演成功后,陆续排演了《沙家浜》《杜鹃山》《磐石湾》《平原作战》《小八路》《龙江颂》《狸猫换太子》《王花买父》《十五贯》《小刀会》《卷席筒》《铁流战士》《洪湖赤卫队》《秦香莲》《打金枝》等剧目。他们演技水平逐渐成熟,带着这些剧目去邻县阳原、万全、宣化、赤城、内蒙的宝昌、多伦、化德、前旗、山西大同等地演出。他们俊美的身姿,优美的唱腔、刚劲利落的武打动作,如行云流水,震撼了观众,通过细腻的表演让观众看到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物。他们每到一个地方演出,当地老乡都要把在外乡的亲戚请来住上几天观看演出,周边邻村的人听说有尚义县晋剧团演出,也要跑十几里路前来观看,每场演出都是人山人海。
孙秀清、王凤英、苗青、王树枝、韩玉娥、马忠信、王凤利、闫威成、赵连英、付志勇、卢振社、李永、赵丽梅、曹猛等一些演员成为了团里的台柱子。在后来的演艺道路上行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王凤英,孙秀清这两位演员在地区举办中青年传统戏曲汇演中,她们技压群芳,用优美的唱腔和表演,荣获了优秀演员奖,并为她们晋升了一级工资。丁亚、马忠信获二等奖,韩玉娥、王树枝、苗青获三等奖,同时剧团还被省文化厅评为“四好剧团”。
四
七月,在这炎热的季节,昨天晚上的一场大雨滋润着干涸的大地。清晨,县城的空气卷着泥土的清香,向田野,远方的山、小河扩散着……
剧团门口停放着八、九辆大车。他们是来县城接剧团演出的,为了让乡亲们能早点看上演出,所以他们早早就启程了。
这是第一次下乡演出,他们的心情特别激动,有的人整个晚上都没有睡意。前天晚上团领导给大家已经开过动员大会,领导所要求的和让他们必须做到的已经熟记在心了。唯一对自己的希望就是一定要不辜负领导的期望,把戏演好、唱好。
吃过早饭,太阳升起很高了,大家一齐动手装车,男生把道具箱子一个个搬上车,女生拿些小的物件,有几个女生也在帮助搬道具箱子,太大的箱子几个男生合伙抬着装上车,大家累的汗流浃背。剧团没有装卸工,他们自己就是装卸工,每到一个台口,那么多道具箱子搬上搬下都是自己干。有些女生的行李被几个男生抢着帮助搬上了车。他们还不懂爱情,只是一种懵懂的爱,在心里喜欢对方,用纯洁的爱去关心她们,去帮助她们,小心翼翼地去呵护着他们点燃的爱情之火。
女孩子们坐在车上,紧紧抓住绑在道具箱子上的绳索。随着车倌(车把式)甩起长鞭,一声嘚儿驾的吆喝,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我们出发了!从此,他们今天乘卡车,明天坐大车,走进这个村庄,又到那个村子,不是内蒙就是山西,辗转周边省市,每年下乡和去外地演出230多场次,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他们带着青春的豪迈,带着内心的自豪,把身影留在故乡的土地上,身后的足迹在风雨中见证着他们的成长。
他们每到一个村子,生产队长领着老乡们早早等候在村口迎接着他们。大车刚刚停稳,丈夫就争着上去帮忙扛行李,妻子拉着演员的手嘘寒问暖,都盼着能把他们迎进自己家里,在老乡们心里演员能住到自己家里是天大的荣耀。他们尽自己家里最好的条件去招待他们,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给他们吃,猪肉炖粉条、炒鸡蛋、烙烙饼,油炸糕、炸油饼等,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儿女一样。在当时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都是过年时候才能够吃上的食物,平时根本舍不得吃。一些大娘、婶子对女演员,一口一个闺女的叫着,好像她们就是自己的女儿。
农村演出条件差,大部分乡村没有舞台,在演出时只能用帐篷围起来搭个简易舞台,四面透风。冬天寒风刺骨,夏天蚊虫叮咬。住宿条件更差,赵平和笔者说,有时常常在牛羊圈、碾房里搭床铺睡觉。为了保暖被子里经常放一个热水瓶和暖水袋。
唐山大地震那年,为了防震在舞台后面搭个简易棚子铺上行李睡觉,遇到下雨天气,雨点都打在了脸上,被褥整天都是潮湿的。最好的住宿条件就是恰逢学校放假,那样就可以用几张课桌拼起来,铺上被褥,就算是难得的“享福”了。
女演员们艰辛更甚,因常年在外奔波演出,即便寒冬腊月,也只能穿着单薄的戏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生理期时腹部因受凉,疼痛难忍,不得不靠每日服用去痛片缓解。
女演员王凤利每到春季花粉过敏,整个面部疼痒的非常厉害,但为了演出,怀着对艺术的敬畏,对观众的尊重,忍着被油脂刺激的痛痒进行化妆,常年脸上红一片紫一片的。
苗青在内蒙古商都县演出时,年过半百的父亲找到他,要他回家相亲,为了不耽误演出被苗青婉拒了,最后父亲瞪着眼睛和他吵了起来,他和父亲说,相亲固然重要,但是现在剧团离不开我,不能因为我个人的事影响了剧团的演出,相亲的事以后再说吧。父亲无奈的摇摇头,自己气呼呼的回去了,扔下一句话,说以后再也不管他了。在苗青心中什么事都没有演出重要,永远是戏大于天。
还有一件事情,苗青现在都感觉亏歉妻子,那是在他新婚第二天,剧团领导给他打来电话,要求他速回剧团参加排练,当时剧团为下乡演出做着紧张的排练,为了不耽误排练演出,他毅然抛下新婚的妻子,回到剧团参加排演节目,妻子委屈的流下了眼泪。
让人更为感动的是王凤英,在临产前夕还跟着剧团出去演出。在沽源县演出时,半夜突然羊水破裂,肚子疼痛的非常厉害,卷缩在床上痛苦的呻吟着,由于住宿条件有限,夫妻只能各住男女生宿舍,爱人也不能照顾她,宿舍的同事忙把她爱人和团长找来,用一辆手推车把她送到医院。医生检查身体后要求她立即住院做好待产准备。经过一夜的折腾,万幸的是第二天肚子又不怎么疼了。听说剧团结束了演出任务要返回尚义,她嚷着要出院,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医生只好同意出院,并一再叮嘱她爱人,如果出现生产症状,一定要到就近医院住院。在回来的路上团长把她安排坐在靠前的位置,并买了卫生纸等,准备为她接生。汽车变成了准备为她接生的产房。一路上她的爱人心急如焚,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妻子平安,司机几乎把油门踩到了底,车子一路飞驰,终于平安回到尚义,直到把她送到医院。一车人才松了一口气,大家发现团长头发湿乎乎的像水洗过一样。
还有王凤英在去蔚县演出的路上,三岁的孩子突然上吐下泻,哭闹不止,望着孩子苍白的脸颊,作为母亲她心里是多么的痛苦、焦急,心疼孩子。她母亲紧紧抱着孩子,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滚落在孩子的脸上。团长和同事们也非常着急,幸好走到一个村子里,路过一个供销社,团长问询到有一位老奶奶会给小孩针灸,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找到了这位老奶奶,要求给孩子针灸治疗,多亏老奶奶的神针绝技,几针下去病情得到了控制,孩子才没有出现危险。
有一次下乡演出时,乔凤霞和剧团的三位同事坐着一辆小拖拉机,挂车上装着满满一车道具箱子。她们三人坐在道具箱子上。其中有一名孕妇和拉大提琴的马仙梅带着她4岁的儿子,突然拖拉机与拖车脱钩,拖车瞬间失控,把她们和道具箱子摔了出去,万幸的是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我说多险呢,她笑侃道,我们车上有蟒袍和皇冠,神灵保佑着我们呢。看似一句简单的玩笑话,却体现了他们乐观主义和一种英雄主义精神。
他们带着戏大于天、自我牺牲的精神,不管吃多大的苦也不怕,受多大的累也不是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做着不平凡的事情,而支撑他们的思想,就是高尚品质和无私奉献的精神。
他们一年四季在外演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他们没有赖在温暖的被子里伸个懒腰起床,吃着妈妈做出来的热乎乎的饭菜,在母亲的怀里撒娇。
还有女演员们在演出时,为使自己的唱腔浑厚、嘹亮有力,被动性强迫自己增强肺活量,在腹部用一条板带紧紧地把自己的腹部加压包裹起来,有些人至今肺部留有疾患。
有的女演员做了人工流产手术,也不向领导请假,忍着伤痛去把演出任务完成。他们不是在演戏,而是诠释着生命的真谛。
春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而他们需要外出演出,跑台口的卢振社忙前忙后,大年初二就出去联系演出事宜,几十里路都是徒步。难道他们不想和父母共享天伦之乐吗?他们不想和其他孩子一样出去扔几个“二踢脚”享受放爆竹的喜悦吗?他们也是孩子啊!
赵平、王建琴夫妇的孩子刚满百天,去内蒙演出时,由于没有人帮助照看孩子,只好带着12岁的妹妹帮助照顾孩子,还有王凤英、韩玉娥、孙秀清、赵连英等人,她们带着自己的母亲和侄女帮助照看孩子,每场戏从开演到结束有4个多小时,特别是晚上的演出,为了能使孩子吃上奶,这些姥姥、奶奶也不能休息,冒着寒风,紧紧抱着孩子守在后台。孙秀琴母亲难以适应这种嘈杂环境,多次出现晕厥。
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而她们为了舞台,是上阵母女兵、姊妹兵、夫妻兵。
马忠信进入剧团前就是共青团员,他以团员的标准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不计较个人得失,爱团如家,工作上苦干实干,院子里哪怕是有一块废纸他都要捡起来。冬天下雪后,他第一个拿起扫帚清扫剧团院子里的积雪。遇到脏活、累活抢着干,别人不干的他干,别人不做的他做,别人能做的事情,他比别人做的更好。从平凡中体现着自己的人生价值,被党支部第一个批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感人故事,我被感动着,由于篇幅关系不能一一向大家叙说。在我心里理解了,为什么戏大于天如刀刻般一样刻在他们的骨头里,他们是农民的儿女,他们的根在土地里,身体里浸润着朴实的情感,吃苦耐劳和不计个人得失的思想和精神,他们遵守着全团一场戏的铁的纪律,那就是他们还有着向英雄一样的优秀品质。他们用敢于吃苦、不怕吃苦的精神去演好每一出戏,每一场戏。
今天我们没有理由不去敬佩他们、尊重他们,他们把青春献给了舞台,他们的青春唱响了舞台,心底燃起一团团火焰,把欢乐献给了观众;他们无私奉献的精神,不正是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所需要的吗?不正是对今天社会上物欲横流、唯利是图、拜金主义、精致的利己主义有力地鞭笞吗?!他们默默无闻,他们在平凡岗位上孕育着一种伟大。
卢振社带着一种自豪感还和笔者讲了一个故事,内蒙古自治区集宁市的领导观看了尚义县晋剧团的演出,被他们精湛的演技水平折服,专程来尚义县与政府协商,要用五辆日立大卡车和几万块钱做补贴,把晋剧团一“锅”端走。
县里每年召开“三干会”“四干会”都要邀请他们去为会议演出,县委书记亲自叮嘱会务组,晚上演出结束后,为他们加餐一顿肉包子。在“八一”建军节,县领导都要带着他们去慰问当地驻军和煤矿工人。可想而知,他们精湛的演技被县里看做是一张对外宣传的名片。看着他激动的脸庞,眼角深陷的鱼尾纹,我想他们用青春铸就的艺术之美,就像街道两侧的白杨树,正直,朴质,用青春之美为自己在艺术道路上,绘画出一幅美丽的画卷,去点缀着人生艺术之美。
尾声
当我把这篇报告文学的最后一个标点在键盘上打出后,双手微微颤抖着,起身冲了一杯咖啡,我喜欢喝不加糖的咖啡,却从冰箱里取出两块方糖融在杯子里,用茶匙慢慢搅动着,金黄色泡沫一圈圈旋转着,瞬间杯子里升起的热气裹着缕缕清香溢满了书房,心情稍稍有些平静,人们常把人生比做一杯咖啡,咖啡的苦是它的自然属性。故事中那些娃娃们大部分和我同年同岁,他们在社会变革中被淘汰了,但他们的影子总在我脑海里回放,用他们心里的苦楚和我做着对话。他们自幼放弃学业去学戏,付出常人没有付出的艰辛,用汗水和泪水在从艺的路上艰难跋涉着。王凤英和笔者说,我们在剧团吃过的苦,以后在外面遇到过的苦根本不叫苦。
今天他们得到了什么?只是档案袋里装满冰霜雨雪吗?我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难道是一种宿命吗?
改革开放进入八十年代,港台电视剧撕开了农村文化的口子,十几个人围坐在一台黑白电视机旁,一起观看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农民再也不用跑几十里路去追着剧团看演出,传统戏剧被搁置扼杀。为了能让剧团走出困境,县文化局长郭有山多次去找县委和政府反映剧团的实际情况,申请增加财政补贴,但因县财政拮据无果而终,仅靠演出收入难以维持剧团的正常开支。演员感觉前途渺茫,纷纷要求改行调离剧团,从而使尚义县晋剧团逐渐走进低潮,它就像一部没有上满发条的钟表慢慢停摆了。
今天他们已经是古稀之年,功名利禄早已经抛到脑后。在我采访他们说起剧团的那段生活时,大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月,心情十分激动,他们说,我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学会唱戏了,却离开了舞台,总有一种不舍和遗憾。听着他们的肺腑之言,我心里想到了一个问题,同时也是值得我们需要去认真思考,那就是我们如何去传承和发展非遗文化?怎么去发扬他们这代艺人余生的光和热?让他们心里没有遗憾和焦虑,我们文化部门能否为他们提供一个平台,拨些经费在社区和公园演出,举办文化沙龙活动、让更多人去了解传统文化,热爱传统文化。国家档案馆整理、收集、存档他们曾经演出的影视资料,为日后的研究发掘传统文化工作打下基础,组织他们去学校对学生宣传、演讲、演出,普及晋剧文化基础知识、培养青少年对传统文化的兴趣和热爱,抢救他们濒临失传的表演技艺,让传统文化在新时代焕发出生机和活力?
当把这篇报告文学呈现给读者时,我的身心是愉悦的。没有疲劳,我的双手不再颤抖,因为我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心里十分酣畅,向一面镜子透着阳光般敞亮。“要自信善良,要有坚定的信仰,要把自己活成一道光,从而用生命影响生命”。这是印度诗人泰戈尔说的,我想他们付出了那么多,带给千家万户欢乐,他们不是把自己活成了一道光吗?他们照亮了自己和别人曾走过的路!
手里那杯咖啡已经凉了,我一饮而尽,唇齿留下淡淡清香。仿佛又听到那旋律婉转、流畅、曲调柔美、圆润的晋剧唱腔在我心头唱响……
2006年5月20日,晋剧经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我似乎看到了“尚义县晋剧团”这块白底黑字的牌匾,在尚义这片土地上高高的竖了起来,它如一颗星星,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2025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