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达来,笔名:贡达来,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人,牧民作家。
中都城的冬夜浸在烈酒与脂粉的气息里。金国的大帐缀满了新绣的金龙,烛火跳动着舔舐鎏金的帐柱,将满座大臣的笑脸映得通红。新帝端坐主位,鎏金酒杯里的酒液晃出细碎的光,刚从蒙古铁蹄下换来的和平,此刻正被笙歌与赞词层层包裹,仿佛成了牢不可破的锦绣。
完颜纲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沉。杯沿的凉意透过指尖渗进来,让他想起三日前使者从蒙古营中带回的消息——无数金银被装上蒙古的勒勒车,五百个衣衫单薄的童男童女在寒风中哭着被带走,才换得蒙古铁骑暂时退去。那些孩子的哭声,此刻似乎还缠绕在帐外的风雪里,与帐内的琵琶声绞在一起,让他喉头发紧。
“陛下天威,蒙古宵小不足为惧!”户部尚书举杯起身,锦袍上的玉扣叮当作响,“如今新帝登基,国泰民安,此乃金国百年之福啊!”话音未落,满帐的附和声便如潮水般涌来,有人称颂新帝的仁德,有人夸耀自己筹粮有功,连舞姬的水袖都挥得愈发欢快,仿佛蒙古的铁蹄从未来过中都城下。
完颜纲的目光扫过那些堆满笑意的脸。有的大臣正忙着给新帝布菜,鬓边的金饰随着谄媚的俯身闪烁;有的握着酒杯与人低语,话题早已从边防转到了新帝的赏赐;只有角落里几位老臣,眉头锁着未散的忧虑,酒杯端在手里,却没怎么沾唇。他认得其中一位,是曾在缙山与蒙古死战的老将,铠甲上的裂痕还没补全,此刻正望着帐外飘落的雪花出神。
“丞相怎么不饮?”新帝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轻快,打断了他的思绪。完颜纲连忙起身行礼,目光却落在帐角那堆尚未收起的贡品清单上——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那是国库三年的积蓄,是无数百姓的血汗,换来了这满帐的“升平”。
“臣……为陛下贺,为金国贺。”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烈酒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寒意。他想起蒙古使者临走时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臣服,只有贪婪的蛰伏,像草原上等待猎物的狼,一旦时机成熟便会再次扑来。而眼前这些沉醉在宴饮中的人,竟真以为金银与孩童能填满草原的欲望?
琵琶声突然拔高,舞姬旋转的裙摆扫过地面的酒渍,溅起细碎的水花。完颜纲望着帐顶的金龙刺绣,龙鳞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像极了中都城墙上斑驳的箭痕。这和平从来不是赢得的胜利,只是用牺牲换来的喘息,可满座的人都在庆祝“胜利”,仿佛蒙古的铁蹄已永远踏不上金国的土地。
“歌舞升平了吗?”他在心里又问了一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带——那是先帝赐的,玉带的裂痕里还嵌着当年守边时的风沙。他想起少年时读的史书,多少王朝在歌舞中锈蚀,多少和平在安逸里腐坏,直到敌兵临城才想起磨剑,却早已钝得割不动草芥。
帐外的风雪似乎大了些,卷着呜咽声拍打帐帘,像极了那些被送往蒙古的孩童的哭泣。完颜纲抬头望向主位,新帝正笑着接受大臣的朝拜,年轻的脸上还没刻下忧患的纹路。他突然觉得这满帐的烛火太过刺眼,亮得让人看不见远处的狼烟,暖得让人忘了刀剑该有的温度。
酒过三巡,赞词渐歇,有人开始提议罢宴安歇。完颜纲却独自走到帐外,寒风瞬间灌满了衣袖。中都城的城墙在夜色里沉默矗立,城砖的缝隙里还残留着蒙古箭矢的铁屑。他知道,这短暂的和平不是终点,而是考验——考验着是否有人记得风雪里的哭声,是否有人在暖帐中磨亮刀剑,是否有人在歌舞升平里,还能听见远方草原上传来的、未散的风沙声。
和平从不是用来沉醉的温床,而是用来修补裂痕、磨砺筋骨的间隙。若把喘息当成永恒,把牺牲换来的安宁当成理所当然,那今日帐中的笙歌,终会变成明日城破时的哀鸣。完颜纲望着漫天风雪,将那份忧虑深深藏进心底,他知道,真正的守护,从来都在繁华未尽时,在歌舞未歇处,在每一个居安思危的清醒瞬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