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囤死在那年的谷雨。他跪在田埂上吐完最后一口血,像棵枯死的老树般倒在自己的地里。那三亩薄田刚刚播下春麦,土坷垃间冒出零星的绿芽,像是对老人一生的嘲讽。
陈土根从镇上请郎中回来时,只看见一具僵硬的尸体。郎中用脚尖拨了拨陈满囤发青的脸,说了句"没救了",转身就走。陈土根追上去,把兜里仅有的七个铜板塞进郎中手里,求他开副棺材钱。郎中嗤笑一声,铜板撒了一地。
"你爹这辈子,就值这个价。"郎中指着地上三亩地说。
陈土根蹲下身,一枚一枚捡起铜板。他二十岁的指节已经粗大如树瘤,掌心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塞满洗不净的黑泥。这是黄土留给他的印记,从他学会走路那天起,就像胎记一样长在他身上。
葬礼简单得近乎残忍。没有棺材,陈土根用草席裹了父亲,埋在田头那棵歪脖子柳树下。村里老人说这样不吉利,陈土根只是沉默地铲土。他知道父亲会同意——陈满囤活着时,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门槛上望这三亩地,临死都要爬到田埂上才肯咽气。
埋完最后一锹土,陈土根突然发疯似的用镐头刨地。他刨得那么狠,仿佛要把这片吸干父亲血肉的土地劈开。直到虎口震裂,鲜血顺着镐柄往下淌,他才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年春旱,三亩地只收了一石二斗麦子。交完田赋,剩下的不够吃三个月。陈土根开始去镇上扛活,一百斤的麻袋压在他瘦削的肩胛骨上,走一步就像刀割。工头说他像条瘦狗,但比骡子能扛。他每天挣五个铜板,两个买玉米面,三个攒起来想买头驴。
二十四岁那年,村里张寡妇把侄女说给他。姑娘叫王杏花,右腿有点跛,但眼睛亮得像雨后的黑葡萄。新婚夜,杏花摸着陈土根满手的茧子哭,说这哪是人的手,分明是块老树皮。陈土根笨拙地搂着她,说等买了驴,日子就好过了。
驴始终没买成。先是杏花怀了孩子要吃好的,接着是连年大旱。他们唯一的儿子出生在民国二十六年的蝗灾里,接生婆要三升小米,陈土根拿不出,眼睁睁看着杏花血流尽了才断气。孩子哇哇大哭,他给取名"志远",希望他将来能远走高飞,别再像祖辈一样困死在这片黄土里。
志远五岁就会拾麦穗,七岁跟着下地。陈土根不许他学得太快——村里认字的孩子都往城里跑,最后不是饿死在路边,就是被乱兵打死。他逼志远背《百家姓》,却故意不教《千字文》,仿佛这样就能剪断儿子飞往远方的翅膀。
但志远还是偷偷学会了认字。他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写画画,问的问题陈土根答不上来:"爹,为啥咱家的地不长庄稼?""爹,井水为啥是苦的?""爹,城里学生都穿啥样的鞋?"
民国三十七年,一支队伍路过村子。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蹲在地头跟志远说话,还给了他半块饼干。那天晚上,志远眼睛亮晶晶地说:"先生说要办新式学堂,教人科学种田。"陈土根把儿子揍了一顿,说读书人都是骗子,然后整夜没合眼,听着老鼠在梁上窸窸窣窣。
土改那年,陈家分到了五亩好地。陈土根跪在新地头又哭又笑,把土捧在手里闻了又闻。但好景不长,五八年大食堂,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锄头被扔进炼钢炉。饥荒来临时,志远已经十八岁,饿得皮包骨头还要去修水库。陈土根把偷偷藏的半袋麸子塞给儿子,自己吃观音土,拉不出屎,用树枝往外掏。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村里时,陈土根的背已经驼得像张弓。他分到六亩责任田,却没了耕种的力气。志远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走的那天,陈土根把攒了十年的布票换成的确良衬衫,硬塞进儿子褪色的帆布包。
"别回来了。"他说,"城里就是讨饭也比种地强。"
志远果然很少回来。先是说学业忙,后来是工作忙。寄回的钱越来越多,信却越来越少。陈土根用那些钱买了化肥,庄稼长得前所未有的好,但他总站在地头发呆,仿佛丰收也变得索然无味。
志远再次长久地回家是在下岗潮那年。他拎着人造革皮箱,鬓角有了白发,眼角皱纹比陈土根四十岁时还深。父子俩对坐在炕上,一宿无话。天亮时,志远说:"爹,我想承包后山的荒地。"
"你疯了?"陈土根摔了烟袋,"老子供你读书就为这个?"
"农科院有新种子,我想试试..."
"试个屁!"陈土根一脚踹翻板凳,"你爷死在这地里,你娘死在这地里,现在你也要往火坑里跳?"
争吵持续了三天。最后志远妥协了,去县里中学当临时老师,每月工资不够买条好烟。但他周末总往后山跑,带着各种瓶瓶罐罐测土质。村里人笑他是书呆子,陈土根嘴上骂,却偷偷把攒的养老钱塞进儿子抽屉。
转机出现在一场特大洪水后。连阴雨下了半个月,河水漫过堤坝,冲毁了半个村的庄稼。志远用科学方法保住了试验田里的玉米,产量是传统耕作的二倍。来看热闹的村民挤满了地头,有人开始叫志远"陈技术员"。
陈土根远远站在人群外,看着儿子被围在中间讲解。志远说话时手势很多,像极了当年那个给他饼干的戴眼镜年轻人。那一刻,陈土根突然明白了,儿子从未真正离开过这片土地,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与黄土对话。
那年冬天,父子俩破天荒地一起蹲在灶前烤红薯。志远说起想成立合作社,陈土根闷头抽烟,最后说了句"随你"。开春时,村里七户人家跟着志远种新品种小麦。收割那天,陈土根摸着沉甸甸的麦穗,想起父亲死那年零星的绿芽,老泪纵横。
如今陈土根八十多了,还每天拄着拐棍去田头转悠。志远的合作社已经发展到三十多户,去年还买了台二手拖拉机。村里年轻人不再急着往外跑,有人开始管这片土地叫"金窝窝"。
夕阳西下时,陈土根常和儿子并肩站在田埂上。远处青山如黛,近处麦浪翻滚。志远会说些土壤改良、生态农业之类的话,陈土根大多听不懂,但他喜欢听儿子说话的声音——那声音里有他从未拥有过的希望。
有时他会想起父亲临终吐在地上的那摊血,如今那片地上长着全村最好的玉米。陈土根弯腰抓起一把土,在掌心慢慢捻开。黄土还是那样黄,但在他布满老年斑的手里,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温度。
"爹,回吧,该吃饭了。"志远扶住他的胳膊。
陈土根点点头,最后望一眼无边的田野。风吹麦浪,沙沙作响,像是黄土在低声诉说一个关于轮回与新生的秘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