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作家汝海军新作《相册里的战友,一生的兄弟》,中华诗经阁编委陕西分社推送。


相册里的战友,一生的兄弟
作者:汝海军
书柜最顶层那几本相册,总蒙着层薄尘。我踮脚去够时,指尖先触到硬壳封皮上细密的龟纹,像老树根须爬过的痕迹,边角卷翘处沾着几星旧茶渍,倒像是岁月特意烙下的暗章。轻轻拂去浮尘,翻开第一页的刹那,胸腔里突然撞进一阵风——是新兵连晨跑时掠过耳际的呼号,是战术场泥地里蒸腾的热气,是岗哨夜话里漏进窗缝的星光。
第一张合影,是新兵连结训那天拍的。三十多张年轻的脸挤在镜头前,皮肤晒成古铜色,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刚擦过的军用水壶。有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作训服,裤脚偷偷卷到脚踝,露出晒脱皮的脚踝;有人领口系得歪歪扭扭,被班长瞪了一眼,缩着脖子偷笑,喉结动了动,把快溢出的笑声咽回肚里。我们来自天南海北:他说着带儿化音的东北话,我听不懂他夹杂方言的“报告”;他叠的被子像块方方正正的豆腐,我总在半夜被班长拎起来重新捏被角。可号声是熔炉,晨跑时踏碎的露珠,战术场滚过的草叶,食堂窗口前抢着盛的那碗热汤面,早把我们的棱角磨成了同一片形状。记得那天他分给我半块压缩饼干,说“老家带的,甜”,我嚼着嚼着就红了眼眶——原来最浓的乡愁,是有人愿意把口粮分你一半。
往后翻,是训练场的烟火气。单杠场地上,他涨红了脸,脖颈青筋暴起,像要把整个人嵌进杠子里,底下一群人扒着单杠喊“加油”,声音撞得树叶簌簌落;战术训练时,我们趴在泥地里匍匐,迷彩服浸满泥浆,糊得满脸都是,却笑得比谁都疯,把"杀"字喊得震得树梢落灰;最难忘那个暴雨夜的岗哨,我和他背靠背缩在岗亭里,雨水顺着帽檐砸在水泥地上,他摸出兜里捂了半天的烤红薯,硬塞给我一半,说“趁热吃”。红薯皮软得能抿化,甜丝丝的热气从喉咙窜到眼眶。还有那张马龙抗洪的照片,暴雨砸得钢盔咚咚响,浑浊的洪水漫过腰际,我们攥着铁锹的手青筋暴起,身后刚垒起的堤坝在雨幕里摇晃,可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淬了火的钢——“人在堤在”四个字,就刻在我们磨破的指节上。
中间夹着张庆功照,边角微微卷起,是当年揣在怀里舍不得压平的。我们班因比武拿了集体三等功,班长举着奖状的手微微发颤,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我站在第三排最边上,肩章蹭着旁边战友的帽徽,能摸到金属的温度。另一张"八一"合影更鲜活:大家穿着崭新的常服,领口的红领章洗得发亮,饭堂的长条桌上摆着两荤一素,酒杯碰在一起,叮铃作响,混着食堂飘来的菜香,在暖黄的灯光里酿成蜜。"战友万岁!"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二十几个男人哄然应和,震得墙上的军历哗哗翻页,翻到了八月一日。
最不敢多看的,是最后那组退伍照。火车站的月台上,蝉鸣吵得人心慌。我们一个挨一个抱着,有人把军帽扣在我头上,有人往我兜里塞家乡的野山椒,辣得我直吸气,偏要笑着说"够劲"。照片里的他,肩章已经卸下,空荡荡的肩窝像少了什么;我手里攥着他硬塞的火车票,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火车汽笛拉响时,不知谁突然喊了声“立正”,二十几个男人僵在原地,帽子上的红五星在风里晃成一团火。直到列车缓缓开动,才有人抹了把脸,说“常联系”,可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铁皮。
合上相册时,指腹蹭过最后一页的折痕——那是当年翻得太勤留下的。如今我们在各自的城里扎根:他在派出所当片警,我成了社区调解员;他女儿刚上小学,我妈总念叨着要给我介绍对象。微信对话框停在三天前的“早”,可我知道,他此刻或许正蹲在女儿的钢琴旁教她认谱,或许在会议室核对报表,可只要相册一翻开,那些散落的岁月就像被一根线重新串起:他又在喊我“小海军”,我又闻到了战术场的草叶香,又摸到了岗亭里那个烤红薯的温度。
又是一年“八一”。相册里的兄弟们,你们好吗?孩子的书包是不是又沉了?加班时食堂的菜还合口吗?多想再聚一次,就像当年那样:不用穿军装,不用喊番号,就围坐在老班长家的葡萄架下。他带两斤新腌的酱牛肉,我提一兜刚摘的水蜜桃,孩子们追着跑,我们端着搪瓷缸碰出响。然后举起酒杯,敬那片晒脱皮的训练场,敬那碗分了一半的压缩饼干,敬那句喊了二十年的“战友万岁”,敬我们今生今世,永远滚烫的情谊。
窗外的蝉鸣突然响了,像极了新兵连的晨号。我轻轻抚过相册上的照片,指尖触到当年泥点的痕迹——原来有些东西,从来不会褪色。相册里的战友啊,愿你们晨跑时仍有清风拂过帽檐,夜归时家里亮着暖黄的灯。这个“八一”,若能重逢,让我们再干一杯:为青春里最亮的星子,为岁月里最烫的情谊,为我们永远鲜活的,十八岁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