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根与翼》
晨雾还未散尽时,赵志强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睁开眼,发现父亲已经不在屋里,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志强娃!快开门!"是三叔公的声音。
赵志强匆忙披衣开门,只见三叔公满脸焦急:"你爹晕倒在田里了!"
他跟着老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村东头的麦田,远远看见几个人围在一起。拨开人群,父亲躺在潮湿的泥土上,脸色灰白得像褪了色的春联,嘴角还挂着呕吐物的痕迹。
"爹!"赵志强跪下来,颤抖着去探父亲的鼻息。
"还有气儿,"村里的赤脚医生老张说,"怕是肝昏迷了。得赶紧送县医院。"
赵志强背起父亲往村口跑,老人轻得让他心惊——记忆中如大山般巍峨的父亲,现在像一捆干柴伏在他背上。三叔公找了辆拖拉机,突突的黑烟中,赵志强紧紧抱着父亲,生怕一个颠簸就会把这具枯瘦的身体震散架。
县医院的墙壁刷着半截绿漆,消毒水混着尿骚味扑面而来。医生看过检查报告后,把赵志强叫到走廊:"晚期肝硬化伴肝性脑病,随时可能大出血。你们考虑肝移植吗?"
"多少钱?"赵志强下意识问。
"前期准备加手术费至少四十万,后期抗排斥药一年五六万。"
赵志强攥着银行卡的手松了又紧。卡里有他工作八年攒下的三十五万,原本打算在上海付个首付。
"做。"他说。
缴费时,护士递来一叠表格:"病危通知书需要直系亲属签字。"
赵志强握着笔愣住了。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母亲早逝,姑姑远嫁,他是父亲唯一的血脉。那个曾经为他撑起一片天的男人,现在生死就系在他的签名上。
笔尖划破纸张时,一滴泪晕开了墨水。
父亲被推进ICU后,赵志强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摸出手机。十五个未接来电全是公司打来的,最新一条微信是主管发的:"无故旷工三天,按自动离职处理。"
他苦笑着关掉手机。八年兢兢业业,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画上句号。
"志强哥?"
春燕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提着个保温桶。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鬓角汗湿了一片。
"听说赵叔住院了..."她走过来,递上保温桶,"炖了点鸡汤,等赵叔醒了喝。"
赵志强接过保温桶,指尖碰到她粗糙的手掌:"你怎么..."
"三叔公告诉我的。"春燕在他旁边坐下,"钱够用不?"
这个问题像根针扎进赵志强心里。他想起春燕家歪斜的院墙,褪色的衣裳,还有她额头上的疤。
"够。"他撒了谎。
春燕从衣兜里掏出个手帕包,层层打开后是皱巴巴的一叠钞票:"这有三千二,你先拿着..."
"不行!"赵志强像被烫到似的推开她的手,"你还有三个孩子要养!"
"拿着吧。"春燕固执地把钱塞进他口袋,"当年要不是赵叔借给我家钱交学费,我连初中都读不完。"
赵志强不知道这件事。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永远在抱怨家里穷,抱怨供他读书多么不容易。
"你男人知道吗?"他轻声问。
春燕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在广东打工,两年没寄钱回来了。"
走廊的日光灯嗡嗡作响,照在春燕过早衰老的脸上。赵志强突然很想抱抱她,就像十六岁那年他们在麦垛后面做的那样。但最终他只是说:"谢谢,这钱算我借的。"
三天后,父亲醒了。赵志强端着春燕炖的鸡汤走进病房时,老人正望着窗外发呆。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喜鹊在筑巢。
"爹,喝点汤。"赵志强扶起父亲。
老人喝了两口就推开碗:"花了不少钱吧?"
"没多少,医保能报销。"
"放屁。"父亲咳嗽起来,"我这病...咳咳...就是个无底洞。"
赵志强沉默地拧紧保温桶盖子。他刚去银行查过账,手术费加上这几天的治疗,卡里只剩十八万了。
"志强啊,"父亲突然说,"你还记得咱家东边那块地不?"
"记得,以前种花生的。"
"前几天...有人出五万想买。"父亲喘着气说,"卖了钱...你带回城里去。"
赵志强的手抖了一下:"不卖!那是祖业地!"
"傻小子..."父亲笑了,露出残缺的门牙,"我都快入土的人了,要地干啥?你留着钱...在城里安家..."
一滴泪砸在赵志强手背上。他想起离家那年,父亲蹲在那块地里,一捧土一捧土地给花生苗培土。"地是庄稼人的命,"当时父亲说,"没了地,根就断了。"
傍晚回村取换洗衣物时,赵志强鬼使神差地拐到了春燕家。院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看见春燕正坐在井边洗一堆脏衣服。三个孩子蹲在院子里玩石子,最大的不过六七岁,最小的还在蹒跚学步。
"志强哥?"春燕在围裙上擦着手站起来,"赵叔怎么样了?"
"好多了。"赵志强从兜里掏出那叠钱,"这个还你。"
春燕刚要推辞,屋里传来一声厉喝:"谁啊?"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拄着拐杖走出来,右腿裤管空荡荡地晃着。
"我男人...李铁柱。"春燕低声说,声音绷得紧紧的。
李铁柱上下打量着赵志强:"哟,城里人?"他目光落在那些钱上,脸色突然变了,"好啊,又背着我藏私房钱!"
"不是,这是..."
赵志强话没说完,李铁柱已经一把抢过钱,顺手给了春燕一耳光:"贱货!"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赵志强一把揪住李铁柱的衣领:"你干什么!"
"志强哥,别!"春燕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他腿残废后脾气不好...你别..."
李铁柱挣开赵志强的手,冷笑:"怎么?老相好回来了?告诉你,这娘们是我花三万彩礼娶的!要带她走,拿钱来!"
赵志强的拳头攥得咯咯响,但春燕哀求的眼神让他松开了手。他转身离开时,听见李铁柱在身后叫嚣:"装什么大款!真有钱早把你爹送省城医院了!"
夜像泼墨一样黑。赵志强蹲在自家院子里,把脸埋进掌心。李铁柱的话像刀子剜着他的心——是啊,他在上海出入高档写字楼,穿名牌西装,喝三十一杯的咖啡,却连父亲的救命钱都凑不齐。
手机突然震动,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村委会有你的信,放了很久了。——春燕"
第二天一早,赵志强去了村委会。老文书从积灰的柜子里翻出个泛黄的信封:"搁这儿五六年了,你爹不让寄。"
信封上是春燕歪歪扭扭的字迹:"上海 复旦大学 赵志强(收)"。拆开来,只有一张照片——年轻的春燕站在槐树下,腹部微微隆起,背后用粉笔写着"2008.4.15"。
赵志强的腿突然没了力气。2008年4月,他正在准备毕业论文。算算时间...那个孩子如果生下来,现在该上初中了。
照片背面有一行字:"孩子没了,是我没福气。你要好好的。"
村委会的大钟敲了九下,震得赵志强耳膜生疼。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老槐树下,把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
三天后,赵志强卖掉了上海的房子。当他拿着存有八十万的银行卡回到县医院时,父亲正在睡觉。春燕坐在床边削苹果,见他进来,慌忙站起来:"志强哥,我..."
"我知道。"赵志强轻声说,"都知道了。"
春燕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那天...我本来要去县城找你...下雨路滑..."
赵志强轻轻抱住她,像拥抱一个易碎的梦。这一次,没有人拽他的胳膊,没有孩子哭闹,只有消毒水的气味和窗外不知名的鸟叫。
"我要带爹去省城做手术。"他说,"你...要不要一起走?"
春燕摇摇头,眼泪打湿了他的肩膀:"我有三个孩子..."
"我明白。"
他们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分开。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有些选择早在多年前就已注定。
父亲的手术很成功。出院那天,赵志强租了辆车带老人回村。路过镇上的小学时,父亲突然说:"停一下。"
校门口贴着招聘启事:急聘语文教师一名,大专以上学历,月薪2800元。
"你去试试。"父亲说。
赵志强愣住了:"爹,我得回上海..."
"回个屁!"父亲瞪起眼睛,"你当我不知道你房子都卖了?"
原来老人什么都知道。赵志强望着校门口嬉闹的孩子们,突然想起自己十六岁时的梦想——当一名老师,让村里的孩子都能读书。
"工资太低了..."他喃喃道。
"低?"父亲哼了一声,"我教了一辈子书,月工资从没超过五百。"
风吹起招聘启事的边角,哗啦作响。赵志强摸出手机,删掉了那条"自动离职通知"的短信。屏幕背景还是上海外滩的夜景,璀璨得像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试试。"他说。
回村的路两旁,麦浪翻滚如金色的海洋。父亲摇下车窗,深深吸了口气:"今年是个好年景。"
赵志强点点头,突然看见路边有个熟悉的身影——春燕背着最小的孩子,正牵着另外两个往家走。他按了下喇叭,春燕回过头,阳光下,她笑得像十六岁那年一样好看。
车开远了,父亲突然说:"那块地...我不卖了。"
"为啥?"
"留着种花生。"老人眯起眼睛,"你小时候最爱吃新挖的花生。"
赵志强的视线模糊了。他握紧方向盘,感受着身下这条坑洼的乡路——它通向的不仅是村庄,还有那个被城市生活掩埋已久的自己。
回不去的何止是时间,还有曾经的纯真与梦想。但总有些东西,像老槐树下的"燕"字,随着岁月生长,却永远不会消失。
[全文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