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亮亮的六月

作者：周廷发

六月的清晨，推开窗，世界已如新沐：远山淡青近于透明，似有若无悬在天际；田野上绿浪翻涌，玉米的阔叶与葳蕤的稻秧，在微风中里密密簇拥着，将泥土温厚的气息，裹着植物鲜洁的芬芳，一波波推送入怀中，一股清甜，竟能直透肺腑，使人胸襟豁然为之一爽。

天空蓝得空阔遥远，宛如无垠的海。云絮蓬松，如羊群游走，如峰峦屹立，又如新弹的棉朵，自头顶缓缓移过，一丝丝、一缕缕，洁白得仿佛触手可及。在太阳将出未出之际，霞光泼洒而来，以熔金之色镀亮大地。树叶绿得如同打磨过的宝石，秧苗则似翡翠般耀目，令人眼醉神驰，思绪亦被这明丽色彩牵引着飞升。晨光初绽，大地已燃起无声的热情，一种不可阻挡的炽热正悄然弥漫开来，只待午时灼烫农人的脊背。六月这火热的激情，如鼓点般铿锵有力，在万物身上奔突，寻找彻底释放的出口。

若值新雨初霁的清晨，则别有一番韵致。树木的绿意更深更浓，禾苗绿得发亮、绿得耀眼，甚至连叮咚的泉水也愈加清越。所有的叶片都更加新绿，绿意盈盈、露珠闪闪。阳光所到处，草木仿佛在燃烧一种寂静的绿焰，绿得逼人眼目——这是大地在雨后焕发的内在光泽。

我每次回到老家仙乌嘴时，总爱四处走走，看看故乡的山，看看故乡的田野和溪流。故乡空旷的山野，仿佛有一股声音，在轻轻呼唤我的乳名：“长寿……长寿……你回来了呀！”

我走近玉米地，那油绿阔大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某种遥远的语言，直达灵魂的深处，让我的亲切感油然而生。恍惚间，粗壮挺拔的玉米秆旁似乎晃动着父亲劳作的背影，夹杂着母亲爽朗的笑声。他们曾以青春为代价，在贫瘠的土地上开掘出全家的温饱与微小的欢愉。我钻入玉米地深处，如同沉入一片无垠的绿海，密匝匝的玉米秆高过人头，视线被遮蔽，身体与心灵却真正融入了这绿色的高墙——人小下去，被这生长的丛林温柔包裹，唯有叶声簌簌，恍若大地均匀的鼻息。

走在田埂上，层层梯田犹如大地的阶梯，稻浪翻滚，绿意充盈，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喜悦。秧苗在拔节生长，那细微的声响，竟似父亲弯腰劳作时疲惫的呢喃。我蹲下身来，指尖轻抚嫩叶，仿佛与这青翠的生命悄悄耳语，聆听着秧苗在六月的风流中生长的浪漫——根须在泥里伸展的微响，是大地怀抱中不为人知的秘密吟唱。

正午的阳光渐次炽烈，它如熔金泻地，烫得田埂上蒸腾起一层若有若无的烟气。父亲曾无数次在这样的时候弯着腰，与秧苗亲昵，身上的衬衫涸开一朵朵汗花，汗珠滴落在稻叶上，瞬间被阳光舔舐干净。我站在这片他汗水浸透的土地上，终于明白，人弯腰锄禾，原来竟是向着大地作最虔诚的叩首——以脊背承接烈日，以筋骨亲近泥土，人便是在这种风光、种人生。

午后燠热如蒸笼，蝉声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此时，溪流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水清得照见人影，小鱼倏忽游过，如银梭穿行于光隙。溪底卵石被水流冲刷得圆润光滑，踩上去，脚底便传来一片沁凉。孩子们赤条条跃入水中，水花四溅，惊得岸边草丛里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溪水汩汩，带走溽暑，也带走了无忧无虑的光阴碎片，水的清凉与童稚的欢叫相激荡，正是暑热里最清亮的驿站。

待到傍晚，西天云霞又燃烧起来，由绯红渐次转为金橙、深紫。落日像皮球一样，从西边上巅，一点一点滚了下去。劳作归来的农人，身影被拉得细长，印在田埂上。炊烟从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丝丝缕缕，在晚霞里盘旋上升，最终融入暮色。空气里飘来柴火饭的香气，混合着艾草燃烧驱蚊的辛涩味道。田间小路上，归家的脚步带着泥土的沉实，踏碎一地霞光；那烟与饭香，是人间最朴素的召唤，牵引着每一个被土地染过的身影，朝着家的方向升腾。

夜幕终于温柔垂落，覆盖了白昼的喧嚣与灼热。蛙鸣从水田深处浮起，此起彼伏，织成一片潮湿的合唱。萤火虫在草丛间、篱笆旁游荡，提着小小的灯，明明灭灭，宛如夜空散落的星星跌落凡尘。我坐在院中竹椅上，仰头望去，银河横亘天宇，星斗密布，清冷的光辉无声地洒落。白日的暑气渐消，晚风带来溪水和草木的凉润气息，拂过疲惫的肢体，令人通体舒泰。母亲的蒲扇在黑暗中缓缓摇动，扇底流出的微风，带着旧年月的絮语——萤火与星光，凉风与蒲扇，在童年的夏夜里汇成安眠的河；此夜河水流淌，竟把久远的儿时也轻轻推送到了眼前。

六月，便是这样一位慷慨而热烈的故人。它以铺天盖地的绿意拥抱你，以灼热的阳光烙印你，更以泥土深处绵延的记忆滋养你。大地之上，青翠与金黄的交替永无倦意，如一种生生不息的允诺。每一次呼吸那混合着泥土与禾苗清香的空气，每一次聆听雨滴敲打阔叶的节奏，每一次凝视晚霞燃尽又归于星空的浪漫，我总恍然觉得，自己不过是故乡土地上一棵会行走的庄稼，在六月的熏风里，向着天空伸展枝叶；生命最深沉的根须，原来早已盘结在这片泥土深处，默默吸吮着它古老而丰沛的汁液，一年一度，绿了又黄、黄了又青，周而复始。

六月用灼热锻打生命，又用清凉抚慰灼痕。当我在城市高楼偶然瞥见窗框切割下的一方六月晴空，刹那间，仙乌嘴的绿浪、拔节的声响、溪水的清凉……便裹挟着整个故土的气息奔涌而来。原来人走得再远，终不过是故乡放出的一只风筝，那根系在心上的长线，总在六月的风里被悄然牵动，大地用季节的轮回，在每个人心上刻下归途的印记。

作者简介：

周廷发，重庆市丰都县人，国家一级编剧，正高职称；著名作家。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文化部群星奖获得者，中国音协晨钟奖获得者，重庆文艺奖，重庆市群星奖获得者，重庆市原创歌曲大赛金奖获得者。重庆市作协会员，重庆市音协会员，重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会员。重庆梁平区音乐家协会副主席。创作小说一百多万字，出版诗集《圣洁的春情》、散文集《天地之间》、歌词集《飞翔的心语》、《灵魂的呢喃》，散文集《时光的记忆》五部文集；创作歌词一千余首。代表作歌曲《百年之本》由蔡大生、王宏伟等十多位著名歌唱家演唱。歌词《百年之本》入选中国文联、共青团中央、中国音协举办的“心中的歌”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百首作品前十名。《百年之本》入选建党一百周年“百年百首”歌曲。《奶奶》吕继宏演唱，《扎根大地》王丽达演唱，《为老百姓着想》一级演员、重庆音协副主席车璐演唱，《跳磴石工号子》重庆市音协秘书长姜明演唱，《中国荣耀》国家一级演员、央视青歌赛冠军孙砾演唱，《焦裕禄》国家一级演员、央视青歌赛冠军、浙江武警文工团团长方瑶演唱，《人民至上》国家一级演员、中央电视台特邀演员、福建武警文工团团长刘淑清演唱，《中国等你》国家一级演员、福建省歌舞团团长尚平演唱，《变化》福建省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教授、福建省首席歌唱家胡薇演唱，《党旗》著名歌唱家董狄演唱，《山河之恋》青年歌唱家刘卓依、崔叶华演唱，《倾听你，祖国》崔来宾演唱。在全国各级各类征歌比赛中获奖一百余次。歌词《长江之水天上来》作为艺术学院高考招生考试题。九三学社社员。长期在全国各大学、文化馆、艺术院团进行音乐创作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