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心 赋
刘万成
夫为文之道也,始于心而形于言。心之所向,文之所归。刘彦和著雕龙之篇,陆士衡作文赋之论,皆探骊得珠,穷理尽性。吾辈执笔临文,岂可徒事雕虫,而不求其本乎?盖文心者,如琢玉之工,必先识其璞;似雕龙之术,务须得其神。
文之为用,大矣哉!大可以经天纬地,小可以藻绘性情。屈子离骚,血泪和墨;杜陵诗史,肝胆为文。古之作者,莫不因情造文,非为文而造情。今人操觚,或炫奇以媚俗,或凿空以求异,是犹舍本逐末,买椟还珠。文心雕琢,当如良工之治玉,既不失其真,复能显其美。
昌黎论文,惟陈言之务去;子厚为道,必自得而后言。夫陈言者,非独古语之谓,凡拾人牙慧,皆陈言也。今之文坛,摹拟成风,剽窃为能,使读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岂知文章贵在独抒己见,当如春兰秋菊,各擅其芳?文心之雕,去伪存真,当如大匠运斤,必中绳墨。
龙之为物,能大能小,能升能隐。文亦如是,或汪洋恣肆,或精微要妙。太白诗仙,笔落惊风雨;东坡居士,文成泣鬼神。今人作文,或拘于格套,如辕下驹;或放而不收,似脱缰马。殊不知文有法度,如龙有鳞爪;文有气脉,似龙有首尾。雕龙之术,要在得其神而遗其形,守其本而变其末。
纹之为饰,贵在自然。西施之颦,本于心病;邯郸之步,失其故能。今之为文,或刻意求工,反失其真;或率尔操觚,徒具其形。昔人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文心之纹,当如春云舒卷,初无定质;似秋月澄辉,本自清明。苟能如是,则虽雕而不见其痕,虽饰而不掩其质。
镂金错彩,非不华美,然不如太羹玄酒之有真味;组织锦绣,非不精巧,然不如布帛菽粟之济实用。今之文苑,有以艰深文浅陋者,有以浮华掩空虚者,是皆未得文心之要也。夫文之为物,犹器之有声,叩之则鸣;似水之有波,激之则起。故善为文者,必先有不可已之言,然后才有不得不文之势。
龙之为灵,变化无穷。文之为体,亦当如是。庄生之文,汪洋自恣;孟子之论,雄辩滔滔。今人拘于一体,固守一隅,是犹执一鳞而谓知龙,窥一斑而谓见豹。殊不知文无定法,贵在通变;辞有达诂,要在适意。雕龙之妙,正在乎能入能出,能古能今。
纹理之美,存乎自然。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今之为文,或矫情以媚世,或虚张以骇俗,是皆未得性情之正也。昔陶公饮酒,无意于诗而诗自工;右军兰亭,不留于书而书自妙。盖文心之发,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似月印潭心,本无刻痕。苟得其真,虽拙亦巧;苟失其性,虽工亦俗。
文之至者,心与境会,神与物游。少陵野老,穷年忧黎元;放翁居士,至死望中原。今人处太平之世,反无病呻吟;居安乐之邦,故作穷愁语。岂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文心之要,在真诚而不在矫饰,在充实而不在虚浮。如能胸有丘壑,笔底自生烟云;腹贮诗书,文中自有气象。
龙德正中,文心宜直。谄谀之辞,虽工不贵;阿世之作,虽巧不传。昔司马迁受腐刑而著史记,嵇康临刑而奏广陵。今人畏首畏尾,趋炎附势,使文格日卑,文气日弱。殊不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文心之正,当如青天白日,不可欺也;似长江大河,不可遏也。
纹采之生,源于质实。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兰桂有馨,远而益馥。今之文人,或务虚名而鲜实学,或慕荣利而乏真才。岂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夫文心之养,在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文心之发,在观物以取象,研阅以穷照。如能内外兼修,则下笔自有过人处。
镂月裁云,终是虚话;雕肝琢肾,方见真功。昔贾岛推敲,至忘形骸;李贺觅句,呕出心肝。今人鲜能苦心孤诣,多欲速成,是犹不耕而盼获,不织而求衣。夫文心之炼,如矿出金,如铅出银;似玉在璞,似珠在渊。必超然以观,凝神以思,而后能极物之妙,穷理之微。
龙性难驯,文心贵活。拘方之士,不足与论文;执一之儒,未可与言变。昔韩柳欧苏,各开生面;李杜元白,自成一家。今人惑于流派,囿于门户,是犹坐井观天,指管窥豹。殊不知造化赋形,文体多变;心灵感物,文思无穷。苟得其神,何妨破格;如中其的,不必循途。
纹饰之宜,贵乎相称。翠羽明珰,适增西子之艳;蓬首垢面,不掩嫫母之丑。今之文风,或趋时好而失故步,或慕古调而违今情。岂知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文心之运,当如良医用药,各适其症;似巧匠量材,各尽其用。使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方能推陈出新,继往开来。
文之为德,与天地并;心之所存,共日月明。昔孔子修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屈平赋离骚,而忠臣志士悲。今人视文章为小道,以文艺为末技,是犹弃和璧而宝瓦砾,舍周鼎而珍康瓠。夫文心之重,在明道以济世,载德以化人。如能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雕不厌精,工不厌细。伯牙鼓琴,必得钟期;卞和献玉,终逢楚王。今之作者,或急于求售,或怠于求精,使文坛充斥瓦釜之鸣,罕见黄钟之响。殊不知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文心之琢,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似炼金,似铸剑,必至精至纯而后已。
龙之为瑞,时隐时现;文之为光,时晦时明。昔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今人稍遇挫折,即弃笔砚;小有成就,便生骄心。岂知穷而后工,非诗能穷人;达亦能文,惟志不可夺?文心之持,当如松柏后凋,似金石可镂;处顺境而不骄,居逆境而不馁。
纹质相宜,始称大雅;华实并茂,方为上乘。今人作文,或质木无文,或华而不实,是犹跛者竞走,盲者辨色。昔扬雄悔其少作,杜甫老而律细。文心之进,如登山,行远自迩;似涉海,积微成著。苟能日新日日新,则终可登堂入室,而自成一家。
镂心刻骨,方为至文;感天动地,始称绝唱。昔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诸葛出师,鬼神泣壮。今人志在稻粱,意在名利,让诗文沦作市道之交,翰墨凝成终南之径。殊不知圣贤发愤,皆有所为;志士著述,岂徒然费神哉?文心之极,在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龙骧凤翥,各极其致;潘江陆海,各骋其才。今人束于教条,缚于俗套,使文苑如枯木寒鸦,了无生气。昔人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夫文心之广,当如海纳百川;文思之活,似天马行空。苟能含英咀华,取精用宏,则虽在千载之下,亦可与古人把臂入林。
文心之要,尽于此矣。雕而不琢,则失之野;琢而不雕,则失之伪。惟既雕既琢,复归于朴,方为至境。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