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魔幻现实小说
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第十五章、生死观
吉丽回到母亲家,母亲和韩明已经吃完了晚饭,韩明要到厨房给她热饭,问:“丽丽姐,周姨的化验结果拿到了吗?”
吉丽说:“没有,我在外边吃过了。”她正饿却吃不下,把韩明叫到客厅一角说:“我妈的情况不好,你说我告不告诉她?”
,韩明猜出是癌症,这在中国已经是常见病,说:“我看你还是告诉她,她很坚强。”
吉丽知道母亲很坚强,那是在平时,遇到这生死关头不知道她会怎么样,说:“祥子明天就回来,刘长江——我的同学,中医专家也会过来,最好他们在的时候再告诉她。”
就听母亲在她的卧室喊:“明明,你们在嘀咕啥?就要演电视剧啦。”
韩明说:“我这就来。”向吉丽做了个表情就过了去。
吉丽刚才在江边溜达了三个多小时,直到走不动了才用手机叫了车回家,她是作家却想不到自己听到母亲的坏消息会是这种反应,她没哭,只是有点傻了,就看到了那么多先人。其实她跟母亲并不太亲,她从小就被父母送到爷爷家,九岁回来十一岁死了父亲十七岁又住校,接着下乡、回城又住工厂宿舍,然后是成家,离开这座城市,母亲对她只是个凡事都要想想会不会受到她批评的人。她刚去上海一年年都不跟母亲通话,后来和母亲在一起生活过两次,一次是母亲从英国吉祥家回来;一次是她有了同居男友;最近几年她才每年都会回两次哈尔滨,夏天和冬天,在家住三四天就走,时间一长两人都会不习惯。她不像吉祥每周六晚上必和母亲通话,一说就是半个小时,直到母亲说:“行了,都是以前说过的事儿,省点电话费吧。”吉祥每年都会回国一次,在家一住就是一周,给母亲买了房子还每月都给母亲钱。“我不爱我妈吗?”吉丽有时会问自己。
吉丽没洗脸刷牙脱衣裳就睡了,睡十多分钟又醒了,这是她进入五十岁后的习惯,有天大的事情都能睡着,睡不久就会醒,这得看事情的大小。这种习惯的好处就是有些事情睡一觉就不觉得是事情了,是事情也会不带情绪,反而有利于处理事情。这次她睡这么短可见事情之严重,就听见母亲那边还在哇啦哇啦看电视,她就给魏姊妹打电话:“魏姐,我妈的化验结果出来了,是喉癌。我要不要告诉她?”
对方沉默了一下,说:“这结果我早就料到了,你妈不到三个月掉了十斤,我带她去洗澡,乳房只剩两层皮,腿上没一点肌肉。你妈是医生还是军医肯定有思想准备。她多次说她活到快九十了,死已经没遗憾了,我就说:‘你一定得创造个奇迹’。”
想起来吉丽就惭愧,她没给母亲洗过一次澡,小时候却经常被母亲带到澡堂子洗澡,母亲的体型很丰腴,皮肤也白皙,当年也算个美人。母亲退休已经三十多年了,她刚退休时有点心慌,就分别去了儿女和儿子家,她在英国儿子家跟儿媳妇有点处不来,因为心疼儿子,钱主要靠儿子挣,家里的话还都得他干,好好的别墅园子和屋里弄得乱七八糟,她帮着干又怕儿媳妇不高兴,她就回了国,说“眼不见心不烦”;她在女儿家跟“准女婿”处得很好,母亲一向讨好外人,却跟女儿处不来——一个女人不爱干家务整天想当作家,也是这两人不结婚只同居叫什么事儿?母亲住了半年又回了哈尔滨,这回才发现哈尔滨更好,老同事和他们的儿女们、邻居和吉祥的同学们、还有教友都对她好,就再也不想奔儿女了。
韩明过来了,笑眯眯地说:“电视剧看完了,你妈要给咱们俩开会。”
在母亲卧室的大床上,母亲一手拉着一个女儿说:“我要和你们讨论一下有关人的生死问题,这件事既然不能回避,咱们就面对。”
吉丽吃惊母亲好像对自己的病有察觉,这最好等吉祥回来或有教会的姊妹在身边,说:“明明你说我们家人多奇怪?总讨论哲学问题。”
明明说:“要不你们姐俩咋就适合做学问呢?”
母亲说:“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吉丽说:“这是毛主席引用司马迁《报任安书》中的话,司马迁当时表达了对汉武帝的愤怒,就是死也得抗争。”
母亲说:“毛主席还说,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吉丽说:“这是毛主席引用老子《道德经》中的话,意思是老百姓不怕死,何必用死来吓唬他们。”
母亲说:“毛主席还说,逝者如斯夫。”
吉丽说:“上边还有一句是:‘子在川上曰’,这是引用了孔子的话,孔子看到长江就想到人生就和流逝的江水一样。”
母亲对明明说:“她烦不烦人哪?在他们单位她就这么跟她老板说话。”
明明说:“周姨,您不是要我我们讨论生死问题吗?得让人说话。”
母亲知道自己的学问不如女儿,说:“我四十岁那年你妈就说我脸上蒙张白纸就够哭的了,想不到我活到了八十九岁,眼看我就要过生日,看来我活到九十岁没问题。”
母亲这么有信心,吉丽和明明都很高兴,吉丽说:“您还得看我把您的回忆录改编成小说呢。”
明明说:“还有电影、电视剧。”
母亲说:“那里记载了我父亲的死,我讲给你们听听。那是在1942年的一天……”
八十三年前的一天,访友归来的周弗陵拍打着自家的木板门:“开门,快开门!”他家有几重门,他对夫人说晚上要在朋友家喝酒打麻将不回来了,感觉身体不好才回的家;门栓得紧,敲门不开。他用脚踹门家人才听到,搀他回屋他已经气得脑袋巨痛,次日夫人醒来才发现他已经死了,那年他才五十多岁,他五女儿周至柔才十一岁,人生就这么脆弱。
周夫人找人料理后事,三重门和堂屋的门全打开,遗体就停在堂屋正中、挂上白布幔,死者的九个儿女全都披麻戴孝,一脸茫然,这是天塌下来了吗?
院中央放置祭品猪、羊、果品,点长命灯、香、蜡烛、烧纸钱,吹喇叭。亲友吊唁,死者的儿女们跪下还礼,放声哭。第二天吊唁人一走,几个小的就互相打闹,对父亲死没多少悲伤,他们太怕他了,他不是慈父,而是凶神恶煞。父亲只抱过长子和么儿,其他人他连手都没牵过。儿女们得病痛哭,他听到会吼叫:“提着脚出去摔死!”他在家儿女们路过他门前都要摄手脚,门帘一动他就会骂:“女娃子走路都不平稳,成何体统!”他死后三天出殡,葬于城外周家的桔林里,后面是大山、前面是长江,风水很好。坟用土堆砖砌、两边各栽一棵松,墓碑上写“显㛈周弗陵先生之墓”。离此坟不远还有一座坟石碑上写“独秀陈先生之墓”,周边有宽阔的空地,铺石板,有石凳、石桌,不知是不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陈独秀之墓。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片草没了。
父逝,周家的一切由母亲和四哥作主,四哥与大哥不同,从小懂事。他放寒暑假回家从不要钱,母亲给钱他会退还一部分,不够捡同学们不要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穿上和新的一样。他还会给弟弟妹妹买礼物,发卡、手绢、头绳、口哨。他回家就干家务、去河边挑水,烧火。闲时光着膀子、赤着脚打节拍、吱吱嘎嘎拉二胡,让弟弟妹妹趴在他背上、坐在他腿上唱歌,正应了那句话“长兄当父”。可不久母亲病故,这个家就散了。
吉丽的母亲含眼泪讲完上面的故事,说:“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就奇怪人为什么会死?”从枕头下摸出吉丽带回来的化验单,说:“我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这家伙多粗气?放在风衣兜里让我看到了。”
老太太知道自己身患绝症还这么镇定自若,还能看完两集电视剧,让屋里的两个小老太太惊讶不已。
老太太说:“吉丽,你给你弟弟打电话,我没让他买机票。”
吉丽拔通了吉祥的微话,吉祥在那边说:“妈,您感觉怎么样?怎么不让我回去?”
老太太说:“人固有一死,我不会死得那么快,咱们娘俩见面还有时间。”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男人粗哑的哭声。
老太太说:“自信主后我就不怕死了,死不过是活着的另外一种方式,你和你姐想再见我就跟我信主,咱们在天堂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