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岭南的稻田与村落之间,散落着一座座奇特的建筑——上半部分是巴洛克的穹顶、哥特式的尖塔,下半部分却是岭南青砖砌就的坚实基座。这些被称为碉楼的建筑,像是被时光遗忘的守望者,沉默地诉说着一段跨越山海的故事。侨乡,这个因“侨”而生的地方,既是地理的坐标,更是文化的隐喻——它连接着故土与远方,承载着一代代华侨的离散与回归。这些“穿着西装戴斗笠”的建筑,是侨乡最生动的表情——既不属于纯粹的东方,也不是完全的西方,却在土洋杂糅中长出了自己的筋骨。
长期以来,侨乡主要是社会学、人类学的研究对象,是华侨文化与书写的背景和配角。新世纪以后,侨乡文化逐渐从边缘走向中心,这一转变在全球化潮流加深背景下呈现出文化本土性增强、地方意识觉醒的表征。侨乡的文化定位也逐渐发生转型——侨乡不再仅仅是经济意义上的侨汇之地,而是向更突出文化、政治意义全面发展的侨乡社会扩展。因此,构建“文学侨乡”的深层意义,不只是将侨乡纳入文学创作的题材范畴,更是要通过文学想象的力量,赋予其独立的审美价值与人文内涵,使侨乡成为一种融合历史记忆、文化认同与情感寄托的“文学地方”。
侨乡的特殊性在于它的双重性——“侨”指向海外,“乡”指向故土,不少侨乡在今天仍然保留着乡村的形态,侨乡文化体现着乡土文化与海外文化的碰撞与交融。在侨乡文化内部,不同地域文化底色,叠加不同历史时期外来文化异色,让各地侨乡的文化面貌异彩纷呈:广西的侨乡弥漫着壮乡与东南亚交融的风情;福建的侨乡流淌着“爱拼敢赢”的商贾精神;而广东的侨乡依托于岭南文化,勾勒出中西对话的开放图景,展现出开放包容的世界眼光。面对如此丰富的文化图景,作家们既需要具备整体性视野,把握侨乡文化的普遍共性,更要培养敏锐的“在地”意识,深入捕捉各个侨乡独特的文化肌理。这种双重维度的观察正是文学书写能够超越地域局限、抵达文化本质的关键所在。
近年来,中国文化与华侨群体的海外影响力日益提升,越来越多的海内外作家把目光投向华侨群体,以及他们背后的土地,因而诞生了一批书写侨民和侨乡文化的长篇佳作,其中尤以展现广东侨乡文化的作品最具代表性:张翎的《金山》(2009)以史诗般的笔触描绘华侨的奋斗史;尹继红的《乡图》(2011)细腻描绘“金山客”返乡后的情感路径图;陈继明的《平安批》(2021)通过“侨批”这一特殊载体,展现侨商的家国情怀;熊育群的《金墟》(2022)以碉楼为线索,书写赤坎古镇百年来的兴衰升浮。这些作品共同构筑了文学侨乡的叙事体系,生动再现了侨乡文化的历史脉络与当代转型,更在艺术实践中探索出一条独具特色的侨乡书写路径。
在侨乡文学创作中,作家们往往从建筑、历史和情感三个维度展开描写,重构出一个既真实可感又充满文化象征意义的侨乡世界。
碉楼与骑楼是侨乡最鲜明的文化符号。它们在外观上中西合璧、土洋杂糅,是华侨将异域元素带回故土的见证。在小说《金墟》中,熊育群细致描摹了赤坎古镇的碉楼建筑群——上半部分宛如万国建筑博览会,下半部分却保留着防御匪患的碉堡结构。这些建筑不仅是财富的象征,更是情感的寄托。正如作家张翎所言,这些集碉堡和住宅为一体的特殊建筑群,是清末民初出洋捞生活的人们,将一个一个铜墙铁壁板省出水来寄回家盖的,为了使他们留在乡里的女人和孩子们免受绑匪和洪涝之苦。碉楼守护着留守的女人和孩子,也守护着远行者的思念。
作家熊育群与他的作品《金墟》 《南方》记者刘家业/摄影
侨乡的历史是一部跨国史诗。翻开侨乡的历史长卷,我们看到的是一部跨越重洋的双城记。一边是太平洋彼岸的异国他乡,一边是岭南大地的故土家园;一边是离散者的漂泊史诗,一边是留守者的守望传奇,这种独特的空间叙事构成了侨乡文学最动人的张力。那些远渡重洋的华工们用血肉之躯在北美铁路上谱写的移民史诗、《排华法案》的歧视政策、旧金山地震的灾难现场,这些都成为文学中挥之不去的创伤记忆。这些苦难叙事不仅承载着个体的生存挣扎,更折射出海外华人在异质文化中的艰难处境
而在大洋此岸的侨乡,历史则以另一种方式沉淀。国民革命的浪潮、工人运动的星火、抗战烽烟中的坚守,都在碉楼的砖缝间留下印记。熊育群在《金墟》中通过地方志式的写作,针脚细密地缝织了真实的地方历史碎片:开平村落的变迁、祖先迁徙的足迹、土地争夺的刀光剑影、洋教运动的恩怨情仇……在家族史的叙事架构下,海外史、国族史与地方史彼此交织缠绕,宏大历史有了肉身温度,时代风云具象为家长里短。
乡愁是侨乡书写的情感核心,华侨与侨乡之间的物质与情感联结是乡愁书写的重要内容。侨批是由海外华侨华人通过民间渠道寄给家乡亲人的侨汇凭证和书信的结合体,自清代以来,在广东、福建、海南、广西沿海侨乡被广泛使用。一封封侨批不仅是金钱和书信的流转,更是思恋故土的情感寄托,是家庭观念和家族意识的象征。在小说《平安批》中,陈继明以“侨批”作为乡愁的艺术再现,将潮汕侨商发家史与近现代中国的革命历史进程相互勾连,展现侨批如何成为连接海外与家乡的纽带,如何在家族荣辱与国家兴亡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小说中的乡愁被具象化为家庭观念、爱国情怀和社会责任感等精神传统。
正是在这种乡愁的驱动下,从民国时期开始,归国华侨在侨乡资助创办公私学”、修路造’开展城市建设、投资建厂推动当地就业,深刻改变了侨乡的经济和社会面貌,推动了侨乡的现代化。改革开放以后,海外关系更是作为一种影响力巨大的社会资源,在引进外资及侨乡振兴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究其本质,这种持续的文化经济互动,其深层动力正是源于那份跨越时空的乡愁——既保持着华侨对故土的记忆与眷恋,又转化为建设家乡的切实行动,形成侨乡“出海闯世界,返乡耀宗祖”的文化氛围。
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及全球化进程的加速,侨乡文化也在经历着深刻的转型。传统的“落叶归根”观念正在被“落地生根”的新理念所补充。新一代华侨往往具有双重文化身份,他们既认同祖籍地的文化根源,也融入居住国的社会生活。这种变化为侨乡文学带来了新的题材和视角。
在艺术形式上,侨乡文学也呈现出多元化的探索。有些作品采用家族史诗的结构,通过几代人的命运展现历史的变迁;有些则聚焦于某个特定物件,如侨批、碉楼,以小见大地折射时代风云;还有的尝试将地方方言、民间歌谣等元素融入叙事,增强文本的文化质感。作家们在写作前还普遍进行实地考察,并将历史考证与文学想象巧妙结合。侨乡文学中那些关于历史场景和地域风物的细腻刻画,使文本兼具史料真实性与艺术感染力。这种融通文史的创作,消弭了学术与文学的藩篱,展示了当下地方书写的新趋向。
在叙事视角上,侨乡文学中的性别叙事同样富有文化意味。在传统的华侨史叙述中,男性往往是故事的主角——他们是出洋谋生的“金山客”,是家族财富的创造者。而女性则被默认为留守者,是家园的守护人。这种性别分工在女性作家笔下形成独特的历史视角。张翎在描写碉楼时,特别关注了那些被留下的侨眷。她们在漫长的等待中,将思念编织进绣品,将对远方的想象寄托在异国的服饰上。一双被遗忘的玻璃丝袜、一件西式连衣裙,都成为情感的物质载体。这些细节不仅丰富了人物形象,更揭示了侨乡文化中被忽视的女性经验。在男性视角主导的历史叙事之外,侨乡文学通过女性的眼睛,展现了另一种真实。
在全球化浪潮不断重塑文化版图的当下,侨乡因其独特的跨文化属性和近现代遗产价值,日益契合讲好中国故事的时代需求,侨乡文学更具有当代意义。
作为一种文化实践,侨乡书写展示了文学参与文化遗产保护与活化的可能。侨乡书写以文学虚构实现了对侨乡文化遗产的创造性转化,将碉楼、侨批等物质载体纳入华侨个人生存史、家族史、移民史乃至近现代历史的展演中,使其成为具有社会属性和审美价值的文化符号,召唤海外儿女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同时,作为一种跨文化建构,侨乡书写超越了单纯的地方文化视野,它通过“本土—海外”的双乡空间,成为中华文化海外传播的重要载体,既承载着传统中华文化的基因,又在跨文化语境中实现创造性转化,形成了具有全球影响力的文化传播现象。
侨乡文学的价值不仅在于题材的独特性,更在于它提供了一种观察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特殊视角。当不少乡土文学聚焦于传统乡村的封闭与变迁时,侨乡文学天然具备国际视野,将地方经验与全球流动联系起来。这种“在地性”与“世界性”的融合,使侨乡书写成为理解当代中国的重要文本。它既不是对传统的固执坚守,也不是对西方的盲目模仿,而是在中西对话中寻找自身的文化主体性。一些作家在侨乡地方史的发现和再造过程中,融入了自己对侨乡文化本土性与世界性的理解,使侨乡文化本土性一面得到突显。比如熊育群在小说里写了一个真实的故事——19世纪40年代,广东渔民竟驾着渔船横渡太平洋。这种“小人物创造大历史”的壮举,正是侨乡精神的缩影:既扎根于本土,又敢于望向世界。
如果将中国侨乡文学置于世界移民文学的谱系中观察,我们会发现许多有趣的异同。与犹太离散文学强调的“流散”主题不同,中国侨乡文学更注重“回归”的叙事,保持着更强烈的乡土情结。这些差异反映了不同文化传统对移民经验的理解方式。同时,中国侨乡文学与东南亚华文文学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对话关系。两者都关注文化认同、代际冲突等主题,但因应不同的历史语境而发展出各自的特色。这种跨地区的文学比较,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华侨文化的多样性。
暮色中的碉楼渐渐亮起暖黄的灯光,它们不再是当年防御匪患的堡垒,而变成了照亮游子归航的灯塔。我想,这就是侨乡最珍贵的遗产:提示着一代又一代人如何在流动中坚守,怎样于变迁里留存。那些星罗棋布在五邑大地的中西合璧建筑,其实都是具象化的文化基因——既深深扎根于故土,又坦然舒展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