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华
夕阳西下,天边泛起一片红晕,先是淡,继而浓,最后竟如血一般。我立于阳台,凝望这每日上演的奇观,心中不免泛起涟漪。八十八年的光阴,竟在这片刻的凝视中,一一浮现。
幼时观夕阳,只觉得它姹紫嫣红美丽好看,好像母亲煮的红糖水。邻家的小伙伴常与我并肩坐在田埂上,指着那轮西下红日,说那里住着神仙、那里有仙女,我便信了,每每对着夕阳许愿,无非是些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穿衣吃饭之类的小心思。夕阳听了,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沉下去,留下一片金红。
后来年岁渐长,夕阳在我眼中便不只是好看了。记得那年战乱,炮火连天,日本鬼子进村、烧杀奸婬,我躲在断墙残垣间,用弹弓打中一个日本兵的左眼睛,他捂着流血的眼睛哇哇直叫,我立即将弹弓扔入粪池,装着撒尿的样子,鬼子问我;“看见手拿弹弓的孩子吗?”我说;“看见了,他跑到那边树林里去了”鬼子上下看着我,怀疑是我干的,围着我转了一圈,他听到紧急集合号声,立即跟随200多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渐渐消失在硝烟中,我忽见夕阳从硝烟中透出光来。那光不似平日温和,倒像是蘸了血的刀子,直刺我眼。同村的李老伯就在那天走了,他躺在破席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轮渐渐西沉的血红太阳,直到瞳孔散大。我想,他大约是看见了日本鬼子的滔天罪行。
中年时,夕阳于我又是另一番意味。每日下班归家,它总悬在西边的楼群间,不紧不慢地下沉。我常在这时想起父亲,他生前最爱在此时分饮一杯粗茶,对着夕阳出神。我问他看什么,他只说:"看夕阳。"当时不解,如今想来,那"夕阳"二字,竟包含了人生百味。父亲看了一辈子夕阳,最后也是在一个黄昏时分闭的眼。听母亲说,他临终前还努力转向窗口,想再看一眼那落日余晖。
而今我已八十八岁,夕阳对我而言,早已超越了美与不美的评判。它每日准时赴约,不因观者多寡而改变行程。有时我想,这夕阳何其固执,明知无人细看,也要将最后一抹光辉洒向人间。前院的王婆说我痴,八十八岁的人还日日看夕阳,不如多想想身后事。我只是笑笑;她哪里知道,正是这夕阳告诉我,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如“夕阳”一般,即使坠落,也要五彩缤纷、光亮照人、光明磊落、光彩夺目。
前些日子,小重孙子问我:"太爷爷,夕阳为什么这么红?"我本想用那些光学原理回答他,转念却道:"因为它把一天的光热都攒到这时候,才显得特别红啊。"孩子似懂非懂,却高兴地拍手:"那太爷爷也是夕阳,越老越红!"童言无忌,却叫我心头一热。
的确,人到暮年,恰如这西沉的太阳。有人只见其将逝,我却看到它临去时的绚丽、光彩夺目、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生活哲理、精彩故事,每一根白发都是岁月付于的银花、闪烁着智慧的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年人就应当有这样的心态,夕阳从不因即将消失而吝啬它的美丽,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洒、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多少情和爱化作一片夕阳红,人又何须因年老而自怨自悲?
窗外,夕阳已沉下半边,余晖染红了整片天空。几只归巢的燕儿掠过,成了这壮丽画卷中的亮点。我忽然想起苏轼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不觉莞尔。逆旅也罢,行人也好,能得见如此夕阳,已是莫大的福分。
夕阳终于完全隐没,只在天际留下一抹淡红的痕迹,像是谁用蘸了水的朱砂笔轻轻描过。我知道,明日它还会再来,带着新的光辉,新的希望。而我,或许还能看上一眼,或许不能。但这又何妨?今日的夕阳,我已看饱了。
天光渐暗,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竟与往昔那个看夕阳的孩童影子重叠在一起。八十八年,不过弹指一挥间。老年像夕阳,夕阳无限好,为霞尚满天。
2025.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