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罐茶
文/雒士心
熬罐罐茶是大西北人特有的嗜好。至于熬罐罐茶,爷爷四十多岁就开始,而父亲直到七十多岁才开始,再后来我也有了这习惯。
早期模糊的记忆中,爷爷奶奶已经不去生产队挣工分,在家带我和四弟,同时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那时大哥二哥正念书,父亲和母亲出工早,大清早会把我和四弟抱到爷爷的庵房里。爷爷有一个很大的菜园子,这个庵房就是为了看菜园而修的。五平米左右的庵房,朝南的前墙上有扇木门一米见方,其实没有门扇,只挂一个奶奶用各色布头拼凑起来的帘子,与其叫门,不如说窗口更妥当。门框下沿即炕栏,因脱鞋就能上炕,所以这种房子也叫“忙上炕”。“忙上炕”屋檐低矮,内墙上是整齐而光滑的方形洞,里面塞满一些吃用家档,功能不逊于现在楼上的大墙柜,取放东西时就跪着双膝直起上身,人是站不起来的。所以每天早晨,我总被爷爷土火盆熬罐罐茶的柴火烟熏醒。喝茶的爷爷消瘦而佝偻的背影,会堵住大部分透过窗口的光,让屋里更显烟雾缭绕,听到响动的爷爷不用回头,一边很响的吮吸茶汁,一边柔声细语的安慰哭闹的四弟,哄我们“起来,有好吃的!”那时候爷爷喝茶时确实有好吃的,下茶馍馍是白面饼子或馒头,最差也有味鲜的麻子熟面,这些都是全家人省着专门给爷爷下茶的。有这些好吃的,我和四弟很快就安静了。
爷爷的菜园里有两棵高大的杏树,六月麦黄时,常把树枝压折的麦黄杏就金黄中透着胭脂红,大半个庄的人十天半月都吃不完。园子里有一丛老白牡丹,有一棵豌口粗的桑果树,一棵老太黄(即大黄),都是庄子里绝无仅有的。还有三棵化心果(梨)树,还有六畦韭菜和分作几小块的菜地,栽葱种白菜、西葫芦、萝卜之类,总之爷爷的菜园子让我家成了庄里的“富汉”,因为好多瓜果蔬菜除了保障自家食用,还给亲戚邻人送。一辈子烟茶不断的爷爷在我们家族里算高寿,七十八岁那年冬天去世之后,菜园子依旧繁盛,废弃的庵房却被风雨侵蚀而最终倒塌。
早出晚归的父母在生产队挣工分,我几乎对他们没啥影响,因为无论他们早起出工还是晚上收工,我都在睡梦中。但对父亲一直不用烟茶酒是记忆很深的。直到我们兄弟四个都成家后,父亲在大家的劝说下才开始熬罐罐茶,这事我记忆犹新。因为那时候熬罐罐茶很少有人用架柴禾的火盆,更没有人像爷爷那样用红泥炉子熬罐罐茶了,便宜清洁的小电炉已经普及,有次因电炉子烧坏起矛盾后大哥还给父亲买过一个。至于以前为什么一直不用烟茶酒,我也问过但父亲一直没有正面回应。用母亲的话说,我们兄弟四个是老天在十几个娃娃里硬留给她的宝贝,直到后来星星点点知道父亲不喝茶的原因,真正是我们没有姐妹,父母没有女儿,没女儿称茶叶的父亲就一直没喝茶。父亲在饮食上是酸甜苦辣咸口味很重的人,所以熬罐罐茶时糖是少不了的,而称茶叶买糖这些细水长流的事,也就有断顿的时候,而且也会因此起矛盾,这都家常事。
我熬罐罐茶是在乡镇工作之后。那时候常有“混不上饭”的说法,学会熬罐罐茶,最起码有下茶馍馍,有时候喝着茶时饭也就端上桌了。所以当母亲听到我去乡镇工作的消息时,满脸忧凄地给我说“好是好,我担心你不会干工作,惹人嫌遭人骂,二一个怕你上班吃不上饭,你自幼口细,会更加不好混饭,得饿肚子!”于是就买了电炉子、茶罐子、茶碗和水壶,称了茶叶、冰糖、红枣和桂圆干枸杞子之类,学着熬起了罐罐茶。最初熬罐罐茶时总是心急麻慌地坐不住,就常喊母亲和老婆陪我喝。母亲也是从这时开始喝罐罐茶的,而老婆一来要看娃做饭搞家务,二来喝不惯,就一直没学会。
我和四弟分家两年半后,母亲才从老庄窠里搬出来的,虽说一墙之隔,虽然是亲父子,但留在那边的父亲遇上我喝茶时常常不踏实,经我劝说,有时候母亲也帮着嫌卦“在后人跟前你想喝就喝么,做假啥呢?”慢慢也就不再推辞。而我在喝茶时也养成一个习惯,除了我和母亲,总要多备一个茶碗,这样父亲来时放一疙瘩冰糖,把茶清上就可开喝,很自然、很方便的事。父亲说不喝茶的原因是没有女儿称茶叶,也是这时候知道父亲不熬罐罐茶的原因的,至于为什么不抽烟不喝酒,却成了父亲留给我永远的谜团。从这之后的十多年,母亲已习惯了早上起来喝茶吃馍馍,有时我不在家,就提前说好了让父亲过来给他们收拾着喝,有时候电炉子钨丝烧断了总续不上,就只好喝个半拉子。为此我最多的时候家里备着三个电炉子,而一块钱一根的电钨丝更是一买就是五根。有时候母亲会发牢骚说父亲又借茶叶了,或者又拿冰糖了,我都得给母亲说宽心话。因为父亲一辈子勤劳本分,为了我们兄弟四个操碎了心,但家境贫寒,在一些事情上难免不公,所以之前有些事情让母亲感觉不公,想起过去的事了顺带牢骚几句。后来我们兄弟私下说起时,我还说过父母亲很不简单的话,我们同龄人中打光棍的不少,其中不少人就是兄弟多,掏不出三五百元的彩礼,把娃娃的终身大事耽误了。
说实话,父母在时熬罐罐茶的十余个年头,是我人生中最紧困的日子,也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那时爱睡懒觉的我,总被母亲催几次才起床。洗漱罢,母亲早把院子里外打扫干净,喝茶的摊子也收拾齐备,炕桌上整齐摆着电炉子等茶家当,好几次大哥戏称我熬罐罐茶是熬中药,因此少不了茶叶罐子,糖罐子,更少不了装着红枣和枸杞子、桂圆干的罐子,当然还有三只洗干净的茶碗,还有下茶馍馍,偶尔也有熟面。是进城时在市场坑前门一斤五元买的。因为喝茶时和母亲说起爷爷那时喝茶的老人熟面下茶是常态,好些的还有白面馍馍,差些的就是煮洋芋下茶。偶尔进城时,就在市场坑前门一斤五元买些熟面。
那时候父亲偶尔还下地,只要在家,他就过来搭火喝茶,来时还拿一块自家的馍馍,这个习惯我和母亲说好多次都一直没改。父亲总是人没进门而声音先到,大声叫着我的小名说茶熟了么,而我和母亲有时已喝了一两盅,而有时也才要下茶叶。喝茶时就说一些家长里短,会问我的工作,会给我说“缩头椽子耐朽”,惹人的事我尽量往后缩,还会说走到哪都不要欺负好人,把弱穰人扶持着,其实在某些政策执行偏粗糙的当时,这些都是最亲近的人才可能说给自己的话。我感觉兄弟四个,父母在晚年时给我说的话最多,也许这也是兄弟说父母偏心我的原故。父母相继去世后的十多年,每当我一个人熬罐罐茶,想起人情世故,想起与父母一起熬罐罐茶的美好时光,就忍不住一个人摸眼泪。
电炉子喝茶有个不好的现象,就是炉温高了钨丝就“嗤”的熔断,有时用两根火柴棍就可以搞定,有时在炉盘下熔断,要等炉盘不烫手了才能续。有时候能看到熔点,有时候看不到熔点,当两根火柴棍瞎捣鼓半天还不亮时,就在炉盘让滴点水,水汽蒸腾之际炉丝也就亮了,这时一直闷声给我鼓劲的双亲也会如释重负的长呼一口起气。有时候母亲还会表扬我有耐心,说要是爷爷的话早就把炉子都撂了。据说爷爷在孙子和外人面前都是好性子,但在家里却脾气很暴躁。
这样和父亲母亲喝了十多年的罐罐茶,而不母不在了之后,我又喝了十多年的罐罐茶,母亲说我脾气好的那些话,再也没机会给她澄清了。因为这十几年来,爷爷的暴脾气我越来越多,而且在家里,每当看到不对的事就想发火熊人,心里想着我在外面看到或听到的兄弟姐妹之间那些奇葩的事不应该是在我们兄弟身上发生,但世事总是难料。我喝茶时,孙女偶尔过来玩,我会忍不住把她抱在怀里,给她喂几口下茶馍馍,给她喂几粒晾凉了的枸杞子或桂圆。这时候我就恍然回到了童年,想起爷爷给我喂的白面馍馍,有时候没有馍馍,他会把少许茶滴在熟面碗里,用粗糙而脏黑的三根手指头把熟面拌匀了,塞进我嘴里,还问我“干不干,好吃不?”,同时会轻轻抚着我的背说“娃儿慢慢吃,不要噎住了!”这时候我就和她说长大后给不给爷爷好吃的,她会童稚的回我“给!给爷爷把把糖,给爷爷爽歪歪,给爷爷爷饼干之类!”于是心里禁不住一阵感动,接着又是一阵失落。爷爷的恩德,我太小而没机会补,而母亲和父亲该享有的,我和我的兄弟都有亏欠的!
幸好我有一个听话的女儿,她听过我讲的故事,成家后总忘不了隔三岔五给我买茶叶,还戏谑说“养女儿就是为了称茶叶哦!”当然有时候茶叶不一定合我口味,但这是一种孝心,是一个家族亲情的赓续,也是一种传统美德的传承。
作者简介:
雒士心,男,普通上班族,甘肃省定西市作协会员,青海省《现代作家文学》签约作家。热爱生活,钟情文字,有诗歌、散文在省、市级刊物和国内网络平台发表。通过真诚记录时代和个人的足迹,以褒扬人间真善美,传递正能量!愿以诚挚之心,结缘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