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千年走一回
王侠
冰凉的清晨,身体最后一次呼吸
雾从山脊垂落的鲜氧,似乎有一匹未织完的素绢,轻轻盖住我的额头。那一刻,我知道,肺叶里最后一粒原气已经交出,心脏像一枚沉钟,敲完最后叮咚一下,便归于旷古的寂静。指节松开,掌纹里残剩的温度被晨风抽走;睫毛上悬着的露珠,来不及坠落,已被阳光蒸成看不见的水汽。身体,这座我用了数十年修葺的庙宇,终于瓦碎墙颓,梁柱坍塌,尘埃在光柱里缓缓起舞,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我看见我的皮肤渐渐透明,像一张被水浸软的宣纸,墨迹洇散,姓名、年龄、疤痕或、笑纹,全都溶进了苍茫。骨骼发出轻微的裂响,仿佛远古编钟的余韵;血液停止奔跑,像一条被岁月晒白的河床。最后一缕呼吸化作白鸟,掠过窗棂,消散在七月初或八月底的高空。
灵魂升空了,像一枚被风托起的种子,轻飘飘,软绵绵。此时此刻,造物主轻轻一点,取走了经过修炼的灵魂数据,没有了数据的灵魂将会进入相关的程序。
当这样的身体彻底安静,灵魂才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不是语言,而是一条光,极细,极长,从囟门穿出,笔直刺向天穹。它穿过屋顶的瓦松,穿过杨树林最高处的鹊巢,穿过云层里沉睡的雷电,穿过大气边缘幽蓝的薄暮。
空气越来越冷,光却越来越烫。它不再是线,而是一条河,一阙歌,一匹脱缰的银鬃马。它回望大地:山川如蜷伏的巨兽,江河似掌纹裂开的银线,城池像积木搭就的模型,而那个人间,刚刚容纳过它的肉身,如今只剩一枚小小的、褐色的斑点,越来越远。
它忽然生出巨大的悲悯与眷恋:原来“我”只是借一具血肉之躯,在人间逗留了短短数十载,却以为那就是永恒。此时此刻,要经历九重天,至少是五重天,然后涅槃重生。有个声音传过来:欲成大树,莫与草争!
第一重天:风之图书馆
灵魂抵达第一重天,那里没有日月,只有风。风被装订成册,像亿万卷无字的经,在虚空里自动翻页。每一页都是一次呼吸,一次花开,一次海浪拍岸。灵魂伸手触碰,书页便化作透明的羽,覆在它身上。于是它开始长出风的骨骼——轻盈、透明、带着松脂与海盐的味道。
风之图书馆的守门人是一位白发老者,面容像被岁月漂白的旧画。他问灵魂:“你可曾带走过什么?又可曾留下什么?”灵魂答:“我带走一声未说出口的对不起,留下一盏未熄灭的灯。”老者点头,赐它一枚风铃,挂在耳后,日后每遇人间悲鸣,铃声便遥遥相应。
第二重天:镜之沙漠
再向上,是一片无边沙漠,沙粒不是沙,而是碎裂的镜片。亿万镜片反射着亿万个月亮,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雪暴。灵魂赤足踏过,每一步都踩碎一个自己:童年的自己、少年的自己、盛年的自己、衰年的自己……镜片割开光的脚踵,却没有血,只有星屑四溅。
在最深的沙丘下,它看见一面完整的镜,镜中映出它真正的模样——既不是男,也不是女;既不老,也不少;而是一团不断变幻的蓝焰,焰心浮着一粒极小的、金色的种子,上面写着两个篆字:慈悲。
第三重天:雨之钟楼
第三重天没有地面,只有垂直落下的雨。雨丝极细,极长,像亿万根透明的琴弦,从高空垂到看不见的深渊。雨里悬着一座钟楼,铜钟无槌自鸣,每一声都是一次告别。灵魂循声而入,钟楼内壁刻满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在雨中缓缓生长,又被雨慢慢抹去。
它找到自己的名字——那不过是短短几道划痕,却曾让它在人间负重一生。它伸手想抚摸,名字却化作一滴水,顺着指尖滑落,坠入深渊,再无踪迹。钟声忽然大震,灵魂被震出钟楼,跌入第四重天。
第四重天:火之回廊
火之回廊是一条漫长的拱廊,廊柱由燃烧的檀香木构成,火焰却不灼热,反而带着药香。灵魂在火中行走,听见无数低语: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絮絮讲述未竟的遗憾。火焰将那些声音炼成一颗颗晶莹的舍利,舍利落在灵魂掌心,化作七颗莲花痣。
火之回廊的尽头,坐着一位垂目的菩萨。菩萨问:“你可曾学会用火取暖,而非焚人?”灵魂合掌,将七颗莲花痣奉还。火焰便熄了,只剩一缕青烟,像一句未完成的诗,袅袅飘向更高处。
第五重天:时间之井
再往上,已无上下之分,只有一口井。井壁由旋转的星图构成,井水是无声的岁月。灵魂探头,看见井底浮着无数胚胎,有的已睁眼看它,有的仍蜷缩成一枚光卵。井边立一木牌,写着:
“饮此水者,必忘前尘;忘前尘者,得再为人。”
灵魂忽然迟疑。它想起人间某条雨巷,某个未拥抱的人,某句未说出的爱。它伸手掬水,却在唇边停住。最终,它把手指松开,让水漏回井中。它决定不饮。
千年之隙,灵魂俯瞰人间
星图开始旋转,井口化作漩涡,将灵魂抛向一片虚无。那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无数光点在黑暗中明灭,像深海里的磷虾。它悬停其间,听见遥远的哭声、笑声、炮火声、婴啼声……汇成一条浑浊的河。
它忽然明白,自己并未离开人间,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每一次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都有它的一粒光;每一次老人临终的叹息,都有它的一缕风。它既是看客,也是演员;既是尘埃,也是星辰。
轮回之门前,灵魂最后一次回望
不知过了多久,虚无裂开一道缝,透出人间六月的稻田香。缝口站着一位青衣女子,手执一盏莲花灯,灯焰极弱,却照出她掌心清晰的掌纹。她向灵魂招手:“该回去了。”
灵魂问:“这一次,我将以何面目出现?”
女子答:“以风的面目,以雨的面目,以一粒尘埃的面目。”
“我是否还会记得?”
“记得的会忘,忘了的会再记起。”
“那意义何在?”
女子微笑,将莲花灯递给它:“意义在于,你终将再次爱上那遗忘,重新去填写新一轮数据。”
千年之后,一声婴啼
那已是公元3024年,江南某镇,春夜,不是北方了。
一声婴啼划破潮湿的空气,像一枝新笋顶开泥土。产婆剪断脐带,婴儿睁开的眼睛极黑,极深,像两口刚凿开的井。窗外,第一朵三角梅花噗地绽开,花瓣上蹲着一滴露水。
无人知晓,那露水里映着千年前的最后一缕目光;无人知晓,那婴孩的耳后,悬着一枚听不见的风铃;无人知晓,他(她)将在某个黄昏,忽然为一盏未熄的灯落泪。
而灵魂,已在新生的血液里重新启程。它走过风之图书馆,走过镜之沙漠,走过雨之钟楼、火之回廊、时间之井,却不再记得。它只知道,此刻,它想伸手抓住一缕穿窗而入的阳光——那光,像极了千年前,它最后一次看见的,母亲眼里的温柔。
于是,它笑了。千年走一回,原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再一次学会笑,学会认识世界,学会交流,进行修炼。然后,造物主又会来检核与剥离更有价值的修炼数据,只要它需要……那宇宙空间有没有造物主?杨振宁说:我想是有的!
田冲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