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1
臭头去省城找赵泼儿,丢了钱包,在省城的街头游荡起来,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狗。
他不敢回去,涧水河村的乡亲们都知道他是去找赵泼儿的,要是空着手回去,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断。他蹲在汽车站的台阶上,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觉得城里人的脸都长得差不多——冷漠、匆忙,连眼神都不肯多停留一秒。
饥饿是有形状的。起初,它像一把钝刀,在胃里缓慢地切割,后来,它变成了一根细线,从喉咙一直勒到肠子,最后,它干脆成了一片虚无,连疼痛都消失了。臭头蹲在快餐店后巷的泔水桶旁,不锈钢桶面映出他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像一具被风干的木乃伊。他伸手去捞浮在油汤上的半块馒头,指尖触到冰凉的泔水,突然想起赵泼儿从前蒸的玉米馍馍,金灿灿的,掰开时热气直往脸上扑。
他缩回手,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
接着是身体的衰变,他的身体正在背叛他。右脚的黄胶鞋先破了洞,雨水渗进去,脚趾缝里溃烂的皮肉像泡发的腐竹,一碰就簌簌往下掉。左肩因常年拖拽废品,隆起一个驼峰似的肉瘤,夜里翻身时压到,疼得他直抽冷气。最严重的是那次高烧,他在昏迷中看见涧水河的冰层下,无数个矿泉水瓶像银鱼般游动,赵泼儿站在岸边,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可无论他怎么喊,她的身影始终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他拼命回忆,脑海里却只剩下几个碎片:梨树枝桠间漏下的光斑、酒缸里漂浮的枸杞……
臭头开始捡破烂。
他学着其他拾荒者的样子,背了个蛇皮袋,沿着马路边的垃圾桶翻找矿泉水瓶。起初他嫌丢人,总是趁没人的时候才敢伸手去掏,可后来饿得实在受不了,也就顾不上了。一个塑料瓶能卖五分钱,十个就是五毛,攒够二十个,就能换一个馒头。
有天,他在一家快餐店后门的垃圾桶里翻到半盒没吃完的盒饭,米饭上还沾着几片肥肉。他四下张望,见没人注意,赶紧抓起来往嘴里塞。油腥味混着垃圾桶的馊味,他却吃得狼吞虎咽,连一粒米都没剩下。
晚上,臭头睡在立交桥下的水泥地上。
那里已经躺了好几个流浪汉,有的裹着破棉被,有的直接躺在纸壳上。臭头找了个角落,把蛇皮袋垫在身下当褥子。夜里的风很冷,他蜷缩成一团,听着桥上车来车往的轰鸣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他被手电筒的光晃醒。
"起来!别在这儿睡!"两个穿制服的城管踢了踢他的腿。
臭头慌忙爬起来,抓起蛇皮袋就跑。身后传来其他流浪汉的骂声和城管呵斥的声音。他跑出老远才停下,喘着粗气,心脏砰砰直跳。
2
第四天,下雨了。
臭头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似的在街上游荡。他的黄胶鞋进了水,每走一步都"咕叽咕叽"地响。街上的行人都撑着伞匆匆赶路,没人多看他一眼。
他躲进一家银行的自动取款机隔间里避雨,刚蹲下没多久,保安就过来赶人:"要睡觉去别处睡!"
臭头只好又回到雨里。
他站在公交站台的广告牌下,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广告牌上是个笑容甜美的女明星,手里举着一瓶饮料,旁边写着"幸福生活,触手可及"。臭头盯着看了很久,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一周后,臭头的蛇皮袋里已经攒了满满一袋塑料瓶。
他拖着袋子去废品站卖钱,路上被几个小混混拦住了。
"小子,交保护费。"领头的黄毛伸手就要抢他的袋子。
臭头死死攥着袋口不松手:"这……这是我吃饭的钱……"
"吃饭?"黄毛咧嘴一笑,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吃屎去吧!"
臭头摔在地上,袋子破了,瓶子滚得到处都是。小混混们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他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把瓶子捡回来,手抖得厉害。
就在臭头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在一条小巷里遇到了老刘。
老刘也是个拾荒的,六十多岁,佝偻着背,推着一辆破三轮车。他看臭头可怜,分了他半个馒头。
"小伙子,听口音不是别地人!"老刘说。
臭头点点头,狼吞虎咽地吃着馒头。
老刘叹了口气:"城里不好混啊……你要是没地方去,跟我搭个伙吧,好歹有个照应。"
臭头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眼泪砸在了手里的馒头上。
那天晚上,臭头躺在老刘的棚屋里,听着外面的雨声。
棚屋是用木板和塑料布搭的,漏风漏雨,但总比睡大街强。老刘在旁边打着呼噜,臭头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起涧水河村,想起赵驼子酿的梨酒,想起乡亲们喊他"臭头"时带着的笑骂声。
也许……该回去了。
他翻了个身,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臭头的内衣口袋里一直藏着赵泼儿的照片,直到天亮时的一阵暴雨,它化成一团纸浆。
那晚,臭头在桥洞下用锈铁片划开手臂,血珠滚落在积水里,像散落的红玛瑙。老刘醒来时,发现他正对着肮脏的墙面练习敬礼,破损的袖口露出结痂的伤口,排列得如同某种神秘符文。
后来,臭头学会了系领带,西装革履地站在食品厂的流水线旁。
可他的指甲缝里永远留着黑色油污,像洗不掉的烙印。偶尔深夜下班,他会在24小时便利店买最便宜的啤酒,对着玻璃幕墙上的倒影举杯。霓虹灯闪烁时,那个影子时而变成拾荒的臭头,时而变成穿西装的王组长,最后统统溶解在易拉罐的泡沫里。
他喝了一口,苦得皱起眉。
这味道,像极了那年冬天,赵泼儿塞进他手里的那碗南果梨酒。
4
食品厂包装车间的空气里飘浮着面粉与油脂混合的独特气息,王明哲站在生产线尽头,看着新来的临时工臭头像个梦游者般机械地重复着装盒动作。七月的闷热让车间像蒸笼一般,汗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蓝色工服上晕开深色痕迹。
"你到底什么来历?"王明哲突然发问,他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已经连续三天在同一个位置卡壳。臭头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成一绺,在日光灯下泛着油光。他被称为"臭头"不是没有道理——那股混合着汗水与廉价洗发水的味道确实令人皱眉。
"我...我来省城找个人,"臭头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般卡顿,"赵泼儿。"
王明哲手中的文件夹啪地掉在地上。半年前那个雨夜,他躲在酒吧后巷扔掉赵泼儿的生日礼物时,也下着这样的雨。粉色包装纸沾满泥水,像极了女孩哭花的脸。
"赵泼儿?"他弯腰捡文件时,西装裤绷紧的线条泄露了内心的波动,"巧了,我认识个做奶茶店的姑娘,也叫这名字。"
臭头突然抓住王明哲的袖口,手指关节发白:"她左耳垂有颗红痣,笑起来...像...像..."
"像什么?"王明哲感觉自己的脉搏在耳膜上敲鼓。他记得赵泼儿笑起来会露出虎牙,左边那颗红痣在灯光下像滴凝固的血。
"像...像朵太阳花。"臭头的话打断了回忆。王明哲迅速松开袖口,那里留下几道汗湿的指印,"正好我表妹在奶茶店打工,改天帮你问问?"
接下来的半小时,王明哲像条嗅到猎物的狼。他借口检查包装质量,三次经过臭头的工位,每次都用余光扫过那张写满执着的脸。当臭头因分神弄错生产日期被班长训斥时,王明哲"不经意"地递了包纸巾,指尖在对方掌心停留了半秒。
"谢谢组长。"臭头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面粉。
王明哲的胃部突然抽紧。赵泼儿也说过"谢谢组长。"这句话,在他们还睡在同一个被窝的时候。
他转身走向办公室时,皮鞋在地砖上敲出凌乱的节奏。玻璃窗外,臭头正在发呆。
"小王,采购部让你去确认下周的原料。"同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王明哲抓起外套,却在经过包装组时放慢了脚步。
王明哲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他既想阻止臭头找到赵泼儿,又害怕对方发现真相,胸口竟泛起久违的钝痛。
"组长!"臭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您认识的那个赵泼儿...是长发还是短发?"
王明哲转过身,日光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我记得是...长发。"
臭头眼睛亮了:"对!她说过...说等找到工作就留长头发..."
王明哲的喉结上下滚动。他想起分手时赵泼儿把剪刀拍在桌上:"王明哲,从今天起我的头发与爱情一样,都与你无关!"
"我表妹说最近没见着这个赵泼儿,"王明哲快步走向办公室,仿佛逃命,"不过我会继续打听的。"
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听见臭头在问其他同事:"你们知道哪有招工的地方吗?我想多打几份工..."
5
臭头蹲在食品厂后巷的垃圾桶旁,身后传来皮鞋踩碎玻璃的声音。王明哲站在两米开外,手里提着刚买的夜宵,塑料袋里飘出炸鸡的香气,混着车间里的铁锈味。
臭头没回头,盯着地下自己的影子:"组长,您表妹...还联系不上?"
王明哲解开西装扣子,袖口沾着可疑的酱汁:"她辞职了。"这话他说了四次,每次都用不同语气——第一次是惋惜,第二次是愤怒,第三次是疲惫,现在是近乎哀求的。
巷口突然传来摩托车轰鸣。两人同时回头,只见快递员正往食品厂送货。臭头突然冲过去,抓住快递单就撕:"赵泼儿!赵泼儿!"他发疯般翻找所有包裹,直到被保安架住。
"冷静点!"王明哲拽着他往车间走,西装外套在拉扯中撕裂。他们经过监控室时,屏幕上正回放着臭头刚才的疯狂举动。
臭头翻遍所有监控录像,发现赵泼儿最后出现是在食品厂员工通道。画面里她穿着蓝色工服——和王明哲同款。
"这不可能..."臭头撞开组长办公室的门,桌上摆着员工档案。当他抽到王明哲那页时,发现紧急联系人栏写着"赵泼儿",字迹被涂改过。
王明哲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该休息了。"他递来杯咖啡,杯底沉着白色药片。臭头突然将档案拍在桌上:"为什么你档案里有她?为什么所有线索都指向这里?"
王明哲把臭头叫到监控室,屏幕正回放着凌晨三点包装车间的画面。臭头揉着通红的眼睛:"我就是在找赵泼儿留下的..."
"找到这个了。"王明哲调出另一段录像,画面上臭头正往原料桶里倒黑色粉末,"质检报告出来了,这批货被污染了。"
臭头瞳孔骤缩:"不可能!那是我..."他看清粉末是赵泼儿常用的染发剂,突然语塞。王明哲的钢笔尖戳着他手背:"厂里要开除你,我帮你争取到守夜保安的岗位。"
臭头在保安室发现本《食品卫生管理规范》,扉页写着赵泼儿的名字。他刚想拍照,警报突然响起。赶到现场时,只见王明哲站在原料仓库,手里抓着个燃烧的纸团。
"你想销毁证据?"王明哲的西装烧焦了一角,"监控拍到是你放的火。"
臭头被押到人力资源部时,王明哲正在整理他的"罪证":染发剂检测报告、纵火现场照片,还有封匿名信——举报臭头偷窃员工财物。
"你表妹...知道这些吗?"臭头嘶哑地问。王明哲擦拭着金丝眼镜,镜片反光遮住眼睛:"她昨天跟我说赵泼儿结婚了,去了南方。"他掏出张喜帖,新娘名字露出"赵泼儿"三个字。
臭头问:“奶茶店的赵泼儿究竟是谁?“王明哲不紧不慢拿出一张婚纱照递给臭头,”是赵泼儿啊!”
臭头急切地盯着婚纱照,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照片上的新娘眉眼温柔,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唯独左耳垂——赵泼儿标志性的红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小巧的珍珠耳钉。
“她……变了?”臭头的声音像是从地底爬出来。
王明哲的嘴角微微上扬,镜片后的眼睛闪过胜利的光:“当然。她终于找到了真爱。“
臭头的手指开始发抖。他反复对比照片和记忆中的赵泼儿——她的鼻梁更挺了,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也不同。最要命的是,那张脸似乎越来越陌生……
“你……”臭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你在骗我。”
王明哲轻笑一声,摘下眼镜,用指腹轻轻擦拭镜片,动作优雅得像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这就是奶茶店的赵泼儿啊,骗你干啥?我倒是要该问问你,为什么像个跟踪狂一样死缠烂打,她跟你有关系吗?”
臭头垂下头,心里想:“我也不认识照片上的新娘啊,只是长得与赵泼儿七分相似……”他沉默地任由保安将他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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