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深处的墨香
——记画家梁琦先生
文/李立华
天津的秋,总带着点湿润的凉。走在老城厢的胡同里,墙根下的爬山虎红得正好,砖缝里钻出的野菊开得细碎,风一吹,恍惚又听见那句带着天津话尾音的“后生,来啦”——是梁崎先生的声音,混着胡同里炸糕的甜香、老槐树的清苦,还有他画室里浓得化不开的墨气。

梁琦:右一
认识先生,是在八十年代末的天津。他住西头的老宅院,门楼不算阔气,门环上却包着层温润的包浆,一看便知常有人来。我那时在天津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坐诊,经人介绍去给先生看关节病。第一次推门,正撞见他在院里的石榴树下弯腰拾落叶,右腿明显不利索,膝盖弯到一半便顿住,眉头皱成个疙瘩,嘴里却念叨着“这叶子蜷得好,能画张残荷”。
先生的关节炎是老毛病,五十年代在石家庄种菜落下的。“冬天下地浇菜,冰碴子没到膝盖,那时候年轻,觉得扛得住,老了才知道,骨头记仇啊。”他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让我诊脉,手搭上来时,指关节肿得像串起的小核桃,却透着股韧劲。堂屋东墙挂着他自题的“钝斋”匾额,字不花哨,却扎实得像胡同里的老砖;西墙堆着画筒,露出的画稿边角卷了毛,墨香混着他常喝的桑枝药酒味,在屋里慢慢漾。
给先生治病的日子,总绕不开“纸”。他画画挑剔,天津卫的纸店跑遍了,独爱北门里那家“文宝斋”的夹江纸。“你去说要‘糙面’的,老板就懂。”他每次托我买纸,总要塞给我几张毛票,“别嫌少,先生穷,只能让你跑腿。”我骑着二八大杠穿胡同,从估衣街拐到北门里,文宝斋的掌柜见我来就笑:“梁先生又要‘土纸’啦?他说这纸吸墨,像他石家庄菜地里的黑土。”买回的纸,先生总要凑近了闻,“嗯,有股草木气,好纸。”说着便铺在画案上,用指腹捻捻纸纹,“你看这纸,看着糙,其实细着呢,就像咱天津人,说话直,心实。”
他的画室就在堂屋隔间,一张红漆剥落的画案,腿不平,垫着块旧砖。案头摆着个粗瓷砚台,磨墨的石条都磨出了沟。我给先生敷药时,他常握着笔“比划”——疼得厉害时,手抬不高,就在半空绕圈;稍好些,便蘸着清水在案上画:“你看这萝卜根,得往土里扎,歪歪扭扭才对,太直了不像从地里长出来的。”有回我给画案换垫砖,见案下堆着不少废画,都是画了一半的蔬菜,问他咋不留着,他笑:“画坏了就扔,别将就,做人也这样,错了就改,别拖着。”
跟着先生学画,多在他不疼的傍晚。胡同里传来卖糖堆儿的吆喝声,他教我画墨竹:“竹节要‘断’,笔停意不停,就像咱天津人说话,句尾带个‘嘛’,其实意思早到了。”他握我的手运笔,关节的硬茧蹭着我的手背,却稳得很,“当年在石家庄种菜,蹲在畦边看竹子,风一吹,叶动竿不动,这才是‘韧’。”他教我题款,说“字别太大,画是主,字是伴,就像戏台子,主角唱得好,配角得衬,不能抢”。
先生做人,带着天津卫的“实”。有回我诊室里来了个拾荒的老人,腿疼没钱治,我正犯难,先生拄着拐杖来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全是毛票硬币:“给老人抓药,不够我再去凑。”我知道他日子紧,画卖不出价,常靠街坊接济,就推辞,他脸一沉:“你当大夫,我当先生,都得有副热肠子,不然白活。”后来才听说,他把刚画的《秋蔬图》给了废品站的老李,就为换袋白面,给那老人熬粥。
他常说天津的好:“这地方,胡同里藏着高人,摊儿上有真味。你看那炸糕,皮脆里糯,就像做人,得有里有面。”他画天津的秋,总少不了胡同里的老槐树、墙根的野菊,说“不用画高楼,这些才是根”。有次我画海河,他看了摇头:“水要‘活’,别画成死疙瘩,就像日子,得慢慢过,才有滋味。”
先生走的那年,也是秋。我去老宅,画案上还摊着张没画完的《胡同秋景》,墨笔画的槐树,叶间留着空白,像等着落雪。他的砚台里,墨还没干,旁边压着张纸条,是他歪歪扭扭的字:“纸糙墨淡,心要真。”
如今路过西头的老胡同,文宝斋早改成了小卖部,可每次闻到街角炸糕的香,总像听见先生在说:“后生,磨墨吧,墨要浓,心要暖,就像咱天津的秋,凉是凉,太阳一出来,照样热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