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外婆情
李 妍
窗外的梧桐叶又黄了,一片片打着旋儿落下来,像极了那年外婆院子里飘落的月季花瓣。我站在高楼之上,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忽然想起那个灰砖铺地的小院,想起外婆佝偻着腰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我带回那段被岁月镀上金边的童年时光。
文革的余波尚未散尽,父亲便背着行囊北上求学。母亲在服装店里拨弄算盘珠子,从早到晚不得空闲。我才不到两岁,托儿所嫌太小不肯收,母亲只得将我反锁在家中。记得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我日日扒着门缝哭喊,泪水在门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外婆那时已患心绞痛多年,却硬是拖着病体,拄着竹杖一步一挪地来接我。她枯瘦的手抚上我泪湿的脸颊时,我闻到一股淡淡的艾草香,那是她常年贴着膏药的味道。
外婆的小屋不过方寸之地,却总收拾得纤尘不染。灰砖地面被水擦得发亮,映着窗棂投下的菱形光斑。一张榆木方桌,两把藤椅,角落里摆着带铜锁的樟木箱,这就是全部家当了。最让我着迷的是床头那个柳条编的针线筐,里面总躺着未完工的活计——可能是给邻居小孩改的棉袄,或是给我缝的碎花饭兜。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窗纸,外婆就侧着身子凑在那点光里穿针引线,银针在她指间翻飞,拉出的棉线在空中划出细亮的弧光。
我是外婆的小影子,她洗衣我就在盆边玩肥皂泡,她做饭我就蹲在灶膛前添柴火。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屋檐下的冰溜子有尺把长。我贪玩雪团,十指冻得通红肿胀,像极了菜畦里新拔的小萝卜。外婆突然扔下正在淘的米,一把将我冰凉的手塞进她的衣襟。粗布衣衫下是瘦骨嶙峋的胸膛,却能听见"咚咚"的心跳声,像远方传来的鼓点。她嘴里念叨的"小乖"二字,带着浓重的乡音,在我耳畔呵出白茫茫的雾气。
后院的菜园子是我们的宝库。三畦韭菜青得发亮,雨后掐一把,和着土鸡蛋炒得喷香。表哥放学回来总像阵旋风似的扑向饭桌,外婆便举着锅铲拦住他:"洗手!"却悄悄冲我眨眼,示意我把鸡蛋埋进饭底。那年舅舅不知从哪听说月季花能治心绞痛,连夜在园角种下几株。花开时层层叠叠,粉的像霞,红的似火,香气能飘过整条巷子。邻家孩子常翻墙来偷摘,平日温吞的舅舅竟气得抄起扫帚赶人。我蹲在月季丛边数花瓣,看蚂蚁在花蕊间爬行,却始终记得外婆说的"花有花的命数"。
外婆发病时总背过身去。她左手死死按着胸口,右手还要继续纳鞋底,只有指节泛白泄露了痛楚。有回我半夜醒来,看见她对着油灯吞药丸,灯影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大得吓人。她发现我醒了,立刻吹灭灯,哼着跑调的摇篮曲拍我入睡。歌声里,我摸到她秋衣上未干的冷汗。
后来父亲毕业分配了工作,母亲调去了百货公司,他们来接我时,外婆正给我梳头。桃木梳卡在发结里,她突然说:"我们小乖的头发真黑,像缎子似的。"说完手一抖,梳子掉在地上,"啪"地摔断了三根齿。母亲新买的皮鞋在砖地上敲出清脆的响声,外婆弯腰捡梳子时,我听见她骨头发出"咔"的轻响。
最后一次见外婆是在医院。雪白的床单衬得她脸色发青,床头柜上摆着我儿时最爱的玻璃糖罐,里面却装满了药片。她颤巍巍地从枕下摸出个布包,抖开是件红底白花的围兜——正是当年在窗前缝的那件。针脚有些歪斜,想必是眼睛更坏了。我握着她的手,发现那些曾经能同时捏住七根棉线的手指,如今枯瘦得连我的小指都圈不住了。
外婆走后第三年,老屋要拆迁。我站在杂草丛生的菜园里,发现那几株月季居然还在。无人照料的花枝疯长得老高,开出的花却小了,颜色也淡了。风过时,零星几片花瓣落在灰砖上,那砖缝里还嵌着我小时候摔碎的瓷调羹。
如今我给孩子讲"从前"的故事时,总想起外婆煤油灯下讲的白蛇传。她说到白娘子被压雷峰塔时,声音会突然低下去,油灯"噼啪"爆个灯花,仿佛也在叹息。现在才懂,那个拖着病体给我温暖怀抱的老人,其实早把一生的柔情都酿成了蜜,一点一滴,喂给了扒在门缝上哭闹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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