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票上的亲情
文/叶志权
赶场天的阳光,像是被谁不小心打翻了的金粉匣子,浓稠地、毫无保留地泼洒在青石板铺就的老街面上。空气里弥漫着山货的土腥气、油炸粑粑的香气和人潮涌动的喧嚣。王正良,一个皮肤黝黑、指节粗大的山民,正蹲在自家的药材摊前,指尖带着几分爱惜,反复摩挲着摊位上那些杜仲粗糙而纹理清晰的树皮。这是他起早贪黑,翻了几座山才采来的好东西,寄托着给娃交学费、给婆娘抓药的希望。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他饱经风霜的太阳穴滑落,有几滴不偏不倚砸在摊前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收购单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点。“605元,没错!”收购商核完账,王正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猛地拍着胸脯,声音洪亮得像打雷,惊得摊位上方屋檐下几只正在打盹的麻雀扑棱棱一阵乱飞。“税钱我包了!您老放心!”卖山货的老汉原本还有些佝偻的背,听了这话,皱纹里顿时像绽开了一朵菊花,连连点头:“好,好,正良你这人,实在!”
一
镇口的税务所,白墙绿窗,在七月流火般的烈日下显得格外刺眼,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张建成,王正良的小舅子,也是这税务所的一名普通干部,此刻正眉头紧锁,盯着办公桌上那份措辞严肃的《临时经营税催缴通知》。通知的抬头,赫然印着“王正良”三个字。他手中的钢笔尖悬在这三个字上方,足足有十分钟,笔尖的墨迹都快要干涸了,却迟迟未能落下。办公室里的老式电风扇不知疲倦地嗡嗡转动着,卷起桌面上一张去年颁发的“先进工作者”奖状的一角,那红色的荣誉证书在沉闷的空气中微微颤动,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什么。
“姐夫!”税务所的玻璃门被人猛地推开,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王正良提着两瓶包装精致的茅台,脸上堆着略显局促的笑容,一阵风似的撞了进来,“哎呀,姐夫,你看这事闹的,一点小生意,还劳烦你亲自惦记……”张建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像是被什么东西呛到了一般,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连鼻梁上的眼镜都滑落到了鼻尖,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写满挣扎的眼睛。他慌忙扶正眼镜,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上李所长会议上的场景,所长语重心长的话语犹在耳畔:“老张啊,所里下半年的评优评先,可就全看你们组的征收率能不能达标了,这可是硬指标!”
二
晚饭是在岳母家吃的。八仙桌上,除了岳母拿手的几样家常菜,还摆着王正良特意买来的盐水鸭,油光锃亮,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张建成坐在桌旁,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西装内袋,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张已经盖好章的税票,纸张薄薄的,此刻却显得重逾千斤。厨房里传来岳母忙碌的身影和碗碟清脆的碰撞声,夹杂着她的大嗓门:“良子,快来尝尝妈新腌的辣白菜!开胃得很!”小妹,张建成的妹妹,也热情地往他碗里堆着红烧肉,“哥,多吃点,看你最近都瘦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氛围,让张建成更加坐立难安。就在这时,王正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噌”地一下站起来,激动得一脚踢翻了身后的板凳,板凳“哐当”倒地,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刺耳。“张建成!你什么意思?!”他指着张建成的鼻子,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你竟然真的要收我的税?当着全家的面收我的税,你疯了吧?我可是你亲舅子!”
张建成默默地掏出手帕,摘下眼镜,慢慢地擦拭着镜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波澜。他知道,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墙上的老式挂钟,时针正好指向七点,突然“铛铛铛”地敲响起来,洪亮的钟声惊得窗外鸡笼里的芦花鸡一阵扑棱棱乱飞,咯咯地叫个不停。这钟声,仿佛也敲在了张建成的心上。他想起了刚参加税务工作培训时,老师在讲台上反复强调的那句话:“税收,是国家的血脉,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根基。如果在这血脉里混进了一滴人情的水,那么整条血管都会生锈,甚至腐烂!”这句话,此刻字字千钧。
三
“妈,”张建成重新戴好眼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没有看暴怒的王正良,而是转向了正在收拾碗筷、面露难色的岳母,“您当年在供销社当会计的时候,我还记得您常教育我们,账目要一清二楚,不能有丝毫马虎……”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税票轻轻推过油腻的桌面,推向王正良,“要是当年您给熟客随便抹个零头,或者少记一笔账,到了月底盘账的时候,会怎么样呢?”
老太太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顿,筷子停在了半空中,一滴红油顺着筷子尖滴落在她胸前那件洗得有些褪色的蓝布衫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油渍。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两个晚辈。王正良见状,更是怒火中烧,一把抓起桌上的税票,就要撕得粉碎。“住手!”小妹突然“咦”了一声,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拿起税票凑到灯下仔细一看,“哥,姐夫,你们看,这税单编号的尾数,0618,这不正好是我的生日嘛!”
一句话,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不少。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小小的税票上。此时,窗外的晚霞正透过雕花的木窗棂,在税票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给这张冰冷的票据增添了几分柔和的暖意。张建成趁机摸出随身携带的计算器,按下了几个数字,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念道:“姐夫,你这批杜仲的收购价是605元,根据我们县临时经营税的税率规定,您应缴纳的税额是10.86%,核算下来,一共是65块7毛1分……”他故意把最后的“7毛1分”这几个零头念得极慢,像是在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岳母的手指在围裙上无意识地跟着比划着,嘴唇也在轻轻翕动,似乎在默默心算着什么。院子里,那只养了多年的老黄狗突然对着院门口吠叫起来,大概是惊飞了几只正在偷吃鸡食的麻雀。
四
王正良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回椅子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被汗水浸湿了的钞票,重重地拍在八仙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就在这时,张建成放在桌角的公文包因为震动,滑出来一份红头文件。小妹眼尖,一把抓了过来,念出了文件标题:“《西坞县税务系统廉洁家庭评选办法》……哥,这是你们单位的文件啊?”
老太太听到“廉洁家庭”四个字,像是被触动了什么,突然放下碗筷,起身走到里屋。片刻之后,她从那只陪伴了她大半辈子的樟木箱底,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盒。盒子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旧粮票、布票,还有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毛票和分币。“良子啊……”老太太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从盒子里数出六张崭新的十元纸币,轻轻放在王正良拍出的钞票旁边,“妈知道你不容易,你弟也不容易。但妈当年在供销社当会计,就遇上过一回,差两分钱对不上账,妈硬是跑了三十里山路,挨家挨户问,才把那两分钱找回来填上。账目不清,良心不安啊!这税,该交的,一分都不能少。这钱,妈替你补上那零头。”
王正良看着岳母那双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又看了看桌上的钱和税票,通红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他猛地抓起钱,数出六十五元七角一分,狠狠地拍在税票上:“交!这税,我交!妈说得对,账目不清,良心不安!”
月光如水,静静爬上岳母家的屋檐。张建成站在天井里,看着王正良蹲在角落里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那张税票的存根,被他仔细地夹在钱包里,此刻放在衬衫口袋里,依旧感觉有些发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另一侧的口袋,触到了一颗小小的薄荷糖——那是妻子在他出门前偷偷塞进去的,还是他们谈恋爱时,他最爱给她买的那个牌子。远处的邻居家里,传来了电视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在播放本地新闻:“现在播报本地新闻,我县城关税务所创新征收方式,将税法宣传融入亲情教育,取得了……”张建成抬头望了望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心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只留下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在夜色中弥漫开来。那张小小的税票,不仅承载着国家的法度,更凝聚着一个普通家庭对亲情、对原则的深刻理解与坚守。
作者简介:
叶志权,曾用笔名:寻梦今生、实心木。四川成都人,现居贵州省凯里市。中国铁路作家分会会员,成都局集团有限公司老年诗书画协会贵阳分会会员,名篇•金榜头条文学艺术网贵州省文学社社长,喜好文学,业余撰稿,钟情于诗词歌赋、散文随笔。喜欢岁月的回眸,细心体会生活的点滴,在流年的风景中记载心灵印记,享受每一个平凡瞬间。
赵文碧,四川省青神县河坝子人,三苏文学社社长、主编,擅长写散文与地方传说,代表作品有《火烧玉蟾寺》、《丞相敬师》等,作品常见于《三苏文学》微信公众号、江山文学网、都市头条、金榜头条、美篇、百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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