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顾家回到天津三年过去,为了生计,顾廷增开始四处奔波。再去码头时,却发现那里早已挤满了和他一样为生活所迫的人。工头打量着他略显文弱的模样,不屑地摆摆手:“我们这要的是能扛百斤的汉子,你这瘦弱身体,干不了!”去茶馆当跑堂,掌柜看着他磨损的长衫,皱着眉头说:“现在兵荒马乱的,生意不好,实在雇不起人。”当铺、米行、布庄,他一家一家地问,得到的却是相同的拒绝。赋闲在家的顾廷增把全部的心思便放在了大孙子顾清岩的读书和习武上面。
自从存山把四弟家的三个孩子接过来之后,陆儿数着陶罐底仅存的糙米,眉头拧成麻绳,家中的境况愈发艰难,每日粗茶淡饭都成了奢侈,陆儿白天给人浆洗缝补,夜里点着昏暗的油灯纳鞋底,换来的几个铜板勉强维持生计。即便这样六个孩子该去私塾的一个也没落下。尤其狗儿这时已经长到十余岁,懂得父母能让自己进私塾读书已经实属不易了,读起书来愈发认真。
清晨天还未亮,狗儿便借着微弱的月光,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读书,冻得通红的手指紧紧攥着书本,口中念念有词。到了私塾,他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先生布置的课业,他不仅按时完成,还会反复诵读、默写。先生常当着众人的面夸赞狗儿,说他勤勉刻苦,日后必成大器,这让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上偶尔也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每天早上,灶窝跟着小六姑和哥哥姐姐们背着补丁摞补丁的书包出门,可一转过村口的老槐树,就把书包往草丛里一塞,和村里的小伙伴们疯玩起来。有时去后山掏鸟窝,被荆棘划破了衣裳也不在意;有时在溪边捉鱼摸虾,弄得浑身湿透。等到太阳西斜,听见私塾放学的钟声,才慌慌张张跑回去和大家一起回来。母亲发现灶窝的“小把戏”后,总是又气又急,可看着孩子天真的脸庞,举起的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他的头上,叹着气说:“你要是能像狗儿一半用功就好了。”
从东北回来这三年间,小五的病一直不见好转,总是咳嗽不止,病情一日不如一日,日夜不停,苍白的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顾廷增变卖了仅有的几件值钱物件,换来的钱也只够买些最便宜的草药。夜里,他听着儿子压抑的咳嗽声,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有一天,小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红的血沫染红了床单,顾廷增抱着儿子往医馆跑,可怀里的身体却渐渐变得冰冷。十四岁的小五,终究没能熬过这个乱世。
小五永远地留在天津,他的离世像一座大山,压得顾廷增喘不过气来。他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即便身体如此糟糕,也没忘了教孙子“狗儿”的拳法,他把希望都寄托在长孙顾清岩的身上,希望他把顾家祖辈传的拳法传承下去。
深秋的雨裹着寒气敲打着青瓦,顾廷增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攥住孙子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拿拳谱来!”泛黄的线装书被翻开时簌簌掉渣,老人枯槁的指尖划过“仙鹤展翅”的图谱,喉结上下滚动:“你爹那辈没学成,小五……”话音戛然而止,剧烈的咳嗽震得床架吱呀作响,暗红的血沫溅在拳谱空白处,洇开一朵朵妖异的紫花。
清晨,薄雾还未散尽。顾廷增披着褪色的青布棉袄,拄着枣木拐杖立在天井中央。他的脊背佝偻得像张弯弓,每走一步都要重重顿一下拐杖。“看好了!”老人大喝一声,枯瘦的手臂竟划出凌厉的弧线,只是招式未老,人却踉跄一下,险些栽倒。顾清岩慌忙跑上前扶住爷爷,劝道:“爷爷,您歇会儿吧,别累坏了身子。”顾廷增却瞪圆了眼睛,浑浊的眸子里闪着倔强的光:“不行!拳法一日不练,就会生疏。你记住,这拳法不仅是强身健体的功夫,更是顾家的根,是要传给子孙后代的!”
自那以后,每日天还未亮,在天井里总能看见爷爷孙俩的身影。顾廷增颤巍巍地比划着,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清岩,出拳要稳,脚步要实,这顾氏拳法讲究的是刚柔并济,每一招一式都藏着祖辈的心血。”说着,他强撑着演示了一遍“猛虎下山”,可刚做完动作,便扶着墙剧烈喘息起来。 顾廷增在教导顾清岩的过程中,要求极为严格。一个简单的起手式,顾清岩稍有偏差,就会被爷爷用拐杖轻轻敲打纠正。“手要伸直,腰要挺直,精气神要提起来!”顾廷增一边喊着,一边亲自上前调整孙子的姿势。有一次,顾清岩因为连续训练体力不支,动作变得绵软无力,顾廷增气得脸色铁青,举起拐杖又缓缓放下,长叹一声:“清岩啊,你是顾家的长孙,你要学不好这拳法,我有何颜面去见顾家列祖列宗,又拿什么告慰小五的在天之灵?”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顾清岩在祖父的悉心教导下,拳法逐渐成熟。而顾廷增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可只要一教起拳法,他就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眼中满是光彩。
被骗去东北一趟折腾,让顾廷增心情郁闷不已。不仅家业散尽不说,让老四伤了媳妇,又小五染肺痨回来后便病逝。接二连三的的打击,让顾廷增的身体每况愈下,便一日不如一日。
有一天,顾廷增突然感觉浑身一阵寒意袭来,紧接着又浑身发烫,双腿发软,差点栽倒在地。他强撑着回到里屋,蜷缩在破旧的棉被里,不停地颤抖。妻子见状一直守在床边,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颊,偷偷抹着眼泪。
疟疾如汹涌的潮水,迅速击垮了顾廷增。日积月累便突然病倒,这一病就再没有站起来,他时而陷入昏迷,说着胡话,时而又清醒过来,望着屋顶的破洞发呆。在意识模糊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周家书房,周老爷正在教他打算盘;又好像看到了年幼的小五,笑着向他扑来。可当他伸手去抓时,一切又化作泡影。
油灯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顾廷增的呼吸像漏风的风箱,每一声喘息都扯着胸腔里破碎的棉絮。他的思绪在现实与过往间来回穿梭,时而又想起自己一辈子都没放下身上背负的案底。浑浊的眼球艰难转动,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纪,
那时的他,作为大运河上的管护员,每月拿着朝廷的俸禄,穿着朝廷统一配发服装,腰间铜制的巡查令牌随着步伐轻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惊起芦苇丛中几只白鹭,扑棱棱掠过粼粼波光。整日巡游大运河的堤坝上,甚是威武。那些漕船的号子、孩童的欢笑,被岁月碾碎,化作遥远却温暖的回忆。
一日,天空晴朗,晨光透过糊着薄纸的窗棂,在顾廷增凹陷的面颊上投下细碎光影。他突然撑起身子,眼窝深处竟泛起久违的精气神,吓得守在床边的妻子刘氏忙伸手去扶。“别动,你起来这是要干啥?”他枯瘦的手指抚过妻子额头新添的沟壑,声音里带着奇异的清亮,“这辈子你跟着我东奔西跑,吃了不少苦头,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妻子急忙安慰道,“孩子他爹,不要这么说。”顾廷增喘了几口粗气接着说道:“孩子他娘,我的时日不多了,还有一件心事,我一直放不下。妻子忙问“还有啥心事你就说吧,我听你的。”顾廷增直了直身子继续说道“人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大顾存敬一直没有婚配,没有子嗣,但也无法过继子嗣;老二存会两口自打没了“麒麟”以后,就再没生育,也是没个子嗣,咱再不能眼瞧“老二家也断了香火啊!”妻子看着丈夫那坚毅的目光,好久未见他的心情像今天这般舒展,脸色也这般荣光焕发。沉思了一下,“是呀,你的意思是把老三存会的灶窝……”还没等刘氏说完。“是啊”该把压在我心头多年的这桩心事了了。”顾廷增说完转头望向窗外,只见虎头虎脑的“灶窝”正扯着爹爹顾存山的衣角闹着要摘枣呢。
顾廷增缓缓回过头,深情地看着妻子刘氏的脸说:“趁着我现在还明白,把孩子们都叫进来。”除了老大和老四回了老家汶上不在身边,老二老三和老姑娘都领着孩子们齐刷刷的并排跪在炕前,顾廷增挣扎着坐直身板,浑浊的目光挨个扫过他们懵懂的脸庞。“老三,你二哥存会家……”他剧烈喘息,指节因用力攥紧被角而发白,“这些年膝下空空,逢年过节连个添碗筷的人都没有。”灶窝懵懂地抬头看着爷爷,突然紧紧攥住爹爹的衣角。
“爹想让你把灶窝过继到你二哥家”。顾廷增说着伸手想去摸灶窝的头,手臂却重重垂落在胸前。没等老三和陆儿开口说话,被顾廷增那枯枝般的手指截断话头,老人浑浊的眼珠里突然泛起血丝,盯着缩在母亲陆儿身后的灶窝,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灶窝,你往后要改口叫你二爹二娘叫爹娘,给他们养老送终。”
毫无思想准备的老二顾存会和张氏突然听到爹爹要把老三家的灶窝过继给他们,竟然不知所措,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存会猛然抬头看了看跪在身旁的弟弟和弟媳妇陆儿,又扭头看了看爹娘,挤出一句“全凭爹爹做主。”
灶窝猛地往前踉跄半步,草鞋在泥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他仰起沾着草屑的小脸,睫毛上已经挂满泪珠:“那…… 那我还能回来见娘吗?”这时陆儿再也忍不住,突然扑过去一把将灶窝搂进怀里,“我的儿啊!”哭声混着顾存山沙哑的安抚:“逢年过节,你娘和我会常去看你……”
存山慌忙站起身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粗糙的手掌按住老人不停抽搐的肩头。他红着眼眶看向父亲,喉结滚动了许久才憋出句:“爹爹放心,我会照你说的做的。”话没说完,刘氏突然抬起头,脸上的泪痕被指甲划出几道血痕:“灶窝,快过来给你二爹二娘磕头,叫爹娘。”灶窝突然挣脱陆儿的怀抱,跑到炕前跪在爷爷的面前,“爷爷,我听你的,我去!我给二爹端茶倒水……”
灶窝扭转身仰起挂满鼻涕的脸看着爷爷的脸,又给存会和张氏接连磕了三个响头“爹,娘”。顾存会夫妻俩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动的满眼婆娑地连连“哎,哎!”张氏伸出双手扶起灶窝,“往后要听娘的话”。灶窝连连点头“嗯”。
顾廷增伸出去的手终于落在狗儿的头顶上,却再没有一丝力气揉动,只是轻轻搭着。窗外的日头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满屋昏暗里,让顾廷增最放不下的就是顾家的拳法,老人使出最后的气息混着哽咽声:“狗儿…… ,狗儿……, 让顾家的拳法……。”
老座钟突然发出齿轮卡顿的声响,顾廷增猛地抓住妻子的手,嘴唇上下颤动了几下,刘氏赶紧起身低头侧耳贴近他的嘴边,却什么也没听到,这时攥着妻子的手慢慢松开。窗外骤起一阵旋风,卷着院角的枯叶撞在窗棂上,他的手缓缓滑落在土炕上,再也没动一下。
存会猛然扑到床前,泪水砸在父亲嶙峋的手背上。而他的思绪又飘向了东北闯荡的那日,怀着满腔热血,带着家人的期盼,踏上未知的旅途,以为前方是无限的可能,却不曾想是一场噩梦。
存山拉着狗儿的手跪在父亲面前,颤抖着说“爹,我把狗儿给你带来了!”却见父亲浑浊的目光望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屋顶破洞斜斜洒进来,在他凹陷的眼窝里凝成霜。记忆的闸门再次打开,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独立完成周家的账目,得到周老爷赞赏时的欣喜若狂;想起自己手把手教小五认字,小五那认真又可爱的模样。
存会紧紧握住父亲逐渐冰冷的手,听见身后传来母亲压抑的哭声。堂屋墙角,二憨攥着小五叔留下的拨浪鼓,懵懂地望着大人们突然爆发的悲声。夜风卷着檐角铜铃的残响掠过破窗,恍惚间竟与周家书房里那串旧风铃的叮咚声重叠,仿佛在为他这充满遗憾的一生奏响挽歌。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顾廷增在痛苦的挣扎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雨丝从屋顶漏下,打在他冰冷的脸上,屋内回荡着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这个曾经怀揣梦想的男人,终究没能抵挡住命运的残酷,在这乱世之中,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