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的日子》节气系列散文
王自强
01农历的日子·立春
从寒冬脱胎而来,立春敲动了太多人的心弦,承载了太多人的感情与期待:春天终于来了——太阳暖暖的,雨丝细细的,土地酥酥的,枝条软软的,新芽嫩嫩的,花朵鲜鲜的……鸟儿鸣啭,虫儿蜕壳,蜂儿出巢,蝶儿翩跹……好像一切的美好一股脑儿都涌来了。
先等一等!二十四节气所设定的是四季均等的季节框架。按照《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立春”之“立”是“开始”的意思。它是天文学上节气轮回的一个节点,是地上地下平均温度由零下到零上“转正”的节气,离数九数完的那个“寒尽春归”开始耕种的“春”还有一段时间。如果认为立春一到,春天就会撞开大门,一下扑进我们怀里,未免有些心急了。
今年的立春正在验证这一点。在本该最寒冷的小寒、大寒,最高气温却大多数保持在五到九度,天空时有太阳,时有灰云,不见风吹,更无树动,没有一点冬天该有的“冻得透透”的感觉,让人错以为春天就要慢条斯理地一步步走来了。
然而,“大寒暖,立春寒。”就在立春节气的前几天,一股寒潮南下,直冲华北腹地,平均气温直降七八度。随着大面积的雨雪,人们升腾起来关于春天的希望被无情地斩杀在“萌芽”。此时的立春,就像孤身勇者,身披霜雪战袍,直面寒风凛冽,吹起荡涤寒冷、阴郁的冲锋号,将指引春天的耀眼旗帜插上冬天昏暗肃杀的城头。
岁月嬗递,物换星移。冬天毕竟已是强弩之末,寒风色厉内荏,温暖正以不可阻遏之势悄悄积蓄:一候东风解冻——带着湿气与暖意的东风不再挂脸,它掠过山峦,拂过大地,泥土开始酥软;二候蛰虫始振——蛰居的动物、小虫儿慢慢伸展僵硬的身躯,抖动不再沉重的羽翅,蓄势奔跑、飞翔;三候鱼陟负冰——水中的鱼儿迫不及待,负载着破碎的残冰,游东逛西,传递暖意的欢快与欢喜。冬春之交,世间万物开始展现循环不灭的伟大生命力。
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中,风俗最丰富的。老辈人都把立春说成“打春”。《燕京岁时记》中早有记载:“立春先一日,顺天府官员在东直门外一里春场迎春。立春日,礼部呈进春山宝座,顺天府呈进春牛图,礼毕回署,引春牛而击之,曰‘打春’”。作为迎春仪式最重要的内容之一,人们争相以彩鞭击打泥塑的“春牛”,以求土地丰沃、五谷丰登的的好兆头。
“鞭牛县门外,争土盖春蚕。”在农耕社会,“打春”以隆重而欢乐的仪式,劝诫人们“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赶早。在今天的语境下,“打春”一样情趣盎然:“春”像一个刚刚睁开惺忪睡眼的顽童,轻轻的拍打,赶走身上的困意和慵懒,抖擞精神,奔向春天。
春由冬生,其命维新。从大寒走来的立春,是憧憬,是向往,是开辟。它提醒我们,即使冬天再寒冷,春天也终将到来。立春为节气之首,也是前一个循环的结束。当我们满怀信心奔向未来的时候,不该忘记蹒跚走来的脚步。落红成泥的滋养,让春芽更饱满;冰雪寒冷的锤炼,让春花更娇艳。
我出生在普通的农村家庭。母亲不识字,平日生活极关心两个日子:一个是过年,一个是“打春”。即使日子再紧巴,母亲也要花几毛钱买一本日历挂在北屋显眼的位置,过一天就撕去一页。换上一本新的日历时,母亲早早把过年的那一页折起来,从纸张的厚薄,直观感受过年日期的迫近。而“打春”的日子,母亲则要指着“月份牌”经常问我:“看看什么时候打春?”。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是我们家的冬季,家里孩子多,生活艰难。靠着勤劳的双手和不屈的精神,父亲养活了我们一家。没有“文化”的母亲,却给我们起了“春生、春明、春立”等“春字辈”的小名。她对“春天”怀着多么热切的盼望啊!
立春,是希望的开始,是生命力的觉醒。它让我们相信,无论冬天多么漫长,春天总会如约而至。它的根,深深扎在冬天肥沃的泥土里,它的芽,正积蓄着无穷的力量,即将破“壳”而出,美丽一个崭新的世界。
02农历的日子·雨水
二十四节气,宛如农耕文明的钟表,与刻板的罗马数字截然不同,它的刻度上承着太阳的运行,大地的枯荣;载着天气的冷暖,冰雪的消融;含着花朵的芬芳,鸟虫的和鸣。节气是自然密码,藏着先人对世界的细腻感知,镌刻着岁月的痕迹与生命的律动。
雨水节气的称谓最通俗,也最容易让人“望文生义”地揣度:雨水节气是开始下雨的节气 ;雨水节气是不再下雪的节气。其实,对于二十四节气起源的黄河流域而言,雨水节气并非雨雪交替的分水岭,而是意味着降雨的概率开始高于降雪的概率。换句话说,雨水节气的名称源于冰雪消融。冰雪消融之后,一部分化作地上的汩汩清流,一部分升腾为天空的袅袅云烟,又化作丝丝细雨,飘落人间。雨水节气是立春“东风解冻”的续篇:立春开启了解冻的序章,雨水则全面消融,把春意在大地上铺展。
走向春天,降水主打由雪而雨。这种变化不光是形式上的,更是立场上的:雪是冬天的象征,是冷峻、洁白、舞动;而雨则是春天的使者,是温柔、晕染、缠绵。
“春雨贵如油。”黄河中下游地区初春降水量并不丰沛,为何紧跟立春之后的节气被称为雨水呢? 淮南子《原道训》说:“不待万物之推移也,非以一时之变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春天草木生发,最需水的滋养。古代智者借助宇宙自然观的诗意畅想,再加上在时间、空间维度上的潜心观察、聆听与思考,总结命名出了这一个个石破惊天的节气名词。
按《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解释,“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甲骨文的“雨”字,上三点下三点,表示飘飘洒洒的雨滴。雨点之上有一横,是积雨的云层,是孕育雨水的天空。诚如古人所言:天一生水。天上的雨降落下来,成为江河里的水、池湖里的水、土壤里的水、庄稼内部的水……雨与水并连,名字虽然不那么耀眼,却彰显着自然世界的精妙秩序。
和许多节气一样,雨水是太阳在天球上运行达到一个坐标值的一刻,也是自此开始十五天的一个时段。在这段时间里,节气三候依次登场:“獭祭鱼”,水獭开始捕鱼,将鱼陈列岸边,似在祭祀;“鸿雁来”,大雁感知到春的气息,从南方北归;“草木萌动”,大地上的草木纷纷发芽吐绿,展现出蓬勃的生机。水里、天空、地面,都展现出节气轮转带来的欣喜与奔忙。
然而,春之进程总暗藏迂回。甲辰龙年的暖冬为之后的天气埋下伏笔。立春之后,寒潮多次南下,造成跳水式降温。正应了那句谚语:“大寒不寒,年后倒春寒”。冬天“亏欠”的寒冷,似乎要在春天 “找补”回来。
雨水节气前几天,天气一直晴好,而节气伊始便连续阴天,气象预报还有小雪,气温也起伏不定。作家苇岸曾记录一九九八年降落在北京昌平雨水节气的一场雪:“雪使正奔向春天和光明的事物,在回归的路上犹疑地停下了脚步。”我确实看到了小区对面植物园里海棠、百日红、楸树、合欢等植物在料峭中踟蹰,即使春风摇动、降水鼓动,它们还是把新春的喜悦深藏,一副暂不表态的矜持模样。
不过,毕竟已经走在通往春天的路上,我们正一步步迈向蓬勃的春光。
家中养着一盆朱顶红,沐浴在隔窗的暖阳下,享受着室内无虞的温暖,整个冬天,安之若素。在雨水节气来临前的四五天,朱顶红突然有了明显变化。球茎顶端、老叶中间,嫩绿的新叶悄然探出,短短三四天,便长到一拃多高。紧接着,叶子旁侧,锥状、椭圆的花苞穿透叶鞘也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这不禁令人惊赞叹:草木对春的感知,或许深植于比温度更幽微的维度。
站在时序的门槛张望,在走向春暖花开的进程中,立春如同直面北风依然凛冽的孤勇者,把春天的旌旗插上城头;紧随其后的雨水,则肩负起了融化坚冰的重任,以润物细无声的力量,一点点啃下冰雪消融的 “硬骨头”,为万物复苏铺平道路。
03农历的日子·惊蛰
二十四节气中,最不熟的是第三个节气惊蛰,因为“蛰”很“面生”:在小时候有限的生活阅历中,很少用到“蛰”这个字。后来“见面”多了,听了太多虫蛇吓人故事的我,又无端的“望字生义”——“蛰”字下面有个虫,家中的爬虫走蚁如果应声而出多吓人,就让它们永远休眠下去好了。
现在“反转”有些大,越品“惊蛰”越有“味儿”:其它节气名称大多是表述事物、现象的名词,而惊蛰代表大自然的新生。看见这两个字,仿佛能听到天空滚动的隆隆雷声,能看到虫儿们咂嘴揉眼、伸腿抻腰的情态,眼前呈现的是有声有形、生机勃发的画面。
雷声过后,从洞穴里钻出来的何止是虫子?被陈年落叶压了一冬的小草冬眠的太久了,“渐欲迷人眼”的小花们冬眠得太久了,纤枝披拂、眉眼舒展的柳丝冬眠得太久了,被厚厚的棉衣包裹的孩童们也“冬眠”的太久了……一切都在期待一个声音的唤醒。
《夏小正》曰:“万物出乎震,震为雷……”《山海经·海内东经第十三》说:“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雷生活在雷泽中,龙一样的身体,人一样的脑袋,只要敲击自己的肚皮,便会发出雷声。雷电相伴,电闪雷鸣,弄出的动静,足以惊醒酣睡一冬的万物。惊蛰时的春雷与夏雷不同,它仿佛就是为了这个节气的“一声呐喊”,从不拖泥带水,几声脆响之后,便收起自己的家伙事儿,让被震落的雨诗意飞扬,让被震醒的虫儿慢打呵欠。
今年的惊蜇节气是3月5日,甲辰龙年的正月廿五。此后的二月初二,“龙”也被惊醒了。
二十八星宿中的东方苍龙由角、亢、氐、房、心、尾和箕七个星宿组成。每年农历二月初二晚上,苍龙星宿开始从东方露头。先是代表龙角的角宿从东方地平线上显现;大约一个钟头后,龙的咽喉——亢宿升至地平线以上;接近子夜时分,氐宿即龙爪也出现了。这以后的“龙抬头”,每天都会提前一点,经过一个多月时间,整个“龙头”就“抬”起来了。雨水节气前的气温曾经有十几天达到十度以上,之后的十几日一直到惊蛰,气温则在十度以下起伏不定。十几天的温度曲线犹如在冷暖气流间穿梭的一条龙,跳跃升降。惊蛰当天,最高气温由前一天的6度慢慢攀升到9度,后一天又是8度,但之后基本都在10度以上了,宛如昂首向上的飞龙。惊蛰当天乌云聚集,似有雨丝飘落,但并没有雷声。因为气温低,即使有雷声,也未必能把世界震醒,但作为万物之首的龙,在东方将率先醒来,一定能镇住害虫害兽,赐福人间。
“龙的传人”承接祥龙降福。“二月二剃龙头,一年都有精神头。”这一天,人们赶集似的到理发店排队。儿童理发剃“喜头”,少时健康成长,长大出人头地;大人理发除霉运,龙马精神启新篇。
二月二的众多民间习俗中,我对“炒料豆”情有独钟。在那惜粮如金有些贫寒的日子里,每到二月二,母亲像很多人一样,也会极大方地炒上半碗黄豆。后来别人家有了添加白糖、红糖炒,头一天用盐水浸泡后再炒的花样,我家还是老办法——从缸底凑出来一两把黄豆直接炒,但那干脆喷香的味道还是那么令人回味。
为什么要“炒料豆”?惊蛰时节百虫尽出,人们用黄豆、芝麻等来代替虫子,放在锅里翻炒,噼里啪啦“爆龙眼”“炒蝎肚”,一起“吃虫”灭害虫,其中寄予了农民庄稼无害、五谷丰登的朴素愿望。我想,豆子在锅中爆裂,人们有意制造的“雷声”,黄豆的蹦跳与噼啪,定然也表达了人们对春天来到的振作与欢悦。
小时候,“二月二 炒料豆”只能等着吃,“画囤”则可以帮着做。一大早,母亲从锅灶底下掏一簸箕烧柴禾的草木灰,端到当院正中。拿一把小铁铲子铲些草木灰,人转手动,在地上画出一个个圆圈——这便是盛粮食的“囤”了。大圈套小圈,围单不围双。根据我家院子的大小,母亲画了三圈。画好后,又把高粱、玉米等粮食虔诚地放在“囤”的中间。最后在大圈儿之外画上梯子。站在“囤”外,我总是想,这是多高多大能盛多少粮食的粮囤呀!我家有这收成就好了!
蓄势而“蛰”,应时而“惊”。万物因春雷而醒来,人间因春回而憧憬。随着甲辰龙年惊蛰的到来,愿世间没有辜负与失意,田间皆是茂盛与收获。
04农历的日子·春分
“立春”“春分”两个节气自带“春”字“光环”,在众多节气中尤其令人喜爱。“立春”代表春天开始,只是开始,在冀南平原无论感觉还是气象,都很难说是真正的春天。“春分”作为春季的第四个节气,已经是春季的中间了,即使在更北的地方,也难以拒绝春风的温柔:大江南北,处处春意盎然。
冀南平原,地处北纬36度左右,四季最为明显。惊蛰之前,气温还比较低;惊蛰之后,气温逐渐走高,春分节气前后,气温基本稳定在最适宜的十度到二十度之间。沟壑里的小花已经星星点了,平铺在村庄周围的麦田已经绿得油亮了,柳树、杨树等众多树木的眉眼已经睁开了,人们身上的棉袄已经穿不住了。风啊雨啊,都已经是真正的春风春雨了。
于是,古诗对“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春风的动态,“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春花的热烈,“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春味的嫰脆,“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春童的欢悦的描摹,千年不变得又再次上演了。
这么好的春光,有赖于太阳光对地球南北的不偏不倚。春分节气,太阳直射赤道,光线和温暖平均分给了南北半球。《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二月中,分者半也,此当九十日之半,故谓之分。”春分平分昼夜,各十二小时;平分春季,前后各半。因此,春分又称“日中”“日夜分”。站在北半球的角度,随着太阳直射点的不断北移,太阳在头顶的位置越升越高,所以春分还有“升分”之名。
春分对昼夜的“平分”体现了和谐与公平,在中国古人看来是天道使然。为了得天时、地利、人和对公平的“加持”,在春分节气,官员要对以杆秤为代表的度量衡进行校验——“考秤”。《礼记·月令篇》有载:“日夜分,则同度量、钧衡石,角斗甬,正权概。”其中“同度量、钧衡石、角斗甬、正权概”,就是说春分这天需要对标准量器进行校准。
小时候,几乎家家都有一杆秤。我家的秤“不大”,只能称几斤。秤杆和我的胳膊差不多长,一头粗一头细,粗头如我的大拇指粗细,细头像我的小手指。秤稍粗端箍着铜箍,挂着一个大秤钩,然后依次排开穿两根提绳。再接着在秤杆的上面和右面等距离镶嵌着一、二、三颗数量不一的黄色“秤星”。一个秤砣重而实在,总是不离不弃的用一根挂绳和秤杆套在一起。需要称量东西,母亲总是左手拇指套进提绳里,其他手指攥紧提绳;右手拇指和食指沿着秤杆来回移动挂秤砣的挂绳。当重物和秤砣平衡,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使劲捏住秤砣的挂绳,确保挂绳在秤杆上不能滑动,便松开提绳,腾出左手,用食指指着秤星,从定盘星依次数着:一两、二两或一斤、二斤……家里有时要把一头养肥的猪卖掉,自家的秤就显小了。母亲请来村里的大力士,带着比我个头还高的“大秤”。买猪的称多少斤,用“请来的大秤”再称一次。
现在,弹簧秤、电子秤等各种计量设备越来越多,但总感觉少了杆秤的直观,似乎也少了童叟无欺、诚信公平在人内心的分量。
春分到,元鸟至。元鸟即燕子。燕子后背的羽毛呈现蓝黑光泽的“玄色”,也被称为“玄鸟”。春日里,这些翼尾蓝黑发亮的精灵,三五成群在田野与屋檐间穿梭,在树枝、电线上休憩,唱着小车轮旋转般的歌声,如大地般朴素可爱。
燕子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鸟。小时候串门,特别在意燕子;看谁家院子里晾晒衣服的“铁绳”上,如果没有几只燕子飞落;谁家的正房北屋的檩条上,如果没有燕子做窝,往往成为我们私下嘀咕的对象,回家后还会神神秘秘的告诉母亲,仿佛这家有什么不可告人或者晦气的事。不知是否真的应验还是巧合,借住在别人家好多年后,父母积攒半辈子,终于盖起了属于自己的新北屋,可是宽房大屋并没有迎来燕子。那年父亲去世了。后来,屋子终于有燕子做了窝,母亲则随我们搬到了城里,我们和那可爱的燕子们也作了别。
“雨霁风光春分天,千花百卉争明媚”。燕子衔着春天来到了,在天空中横斜掠过,偶尔一串鸣唱;田野里,喝足春水的小麦,叶片细长浓绿,在春风里使劲拔节;河岸边,柳树垂向水面的“钓线”,准备钓起噘嘴的鱼儿。大美春光里,人们走向了户外,“风乎舞雩,咏而归”是大人的惬意;拉一根长线,放一只风筝,奔跑、仰望,是少年梦想的飞翔与驰骋。
春分时节,世界一片和谐,一片鲜活生动。
05农历的日子·清明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两个清明,一个是怀念的清明,一个是憧憬的清明。
小时候,春回大地,一大清早,还有丝丝的凉意,时常有雾气在麦田、小河上飘荡。太阳升起来,平阔的田野葱郁一片,拔节的麦苗像墨一样浓绿,小村庄周围一片生命的蓬勃。忽然有一天,母亲说:“清明了。”说话的语气像早上的雾气一样清冷而飘摇。我知道,该去给父亲烧纸了。
二十年前,母亲踩着父亲的脚印,循着祖辈的足迹,也化作田野的一缕清风,隐没于茫茫翠色之中。自那以后,无需提醒,我记住了清明,记住了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进雾气氤氲的麦田,走向暗绿海洋中的那座孤岛。
印象中,清明总是迷蒙而冷清的灰。即使太阳已升上天空,即使有鸟儿在远近飞落,麦田还是像深不可测的黑洞,把阳光吸进来,把声音化进去。整个世界寂静而晦暗。
在那一方矮矮的坟茔前摆上供品,点燃纸钱。火苗闪烁,跳动出父母的影子;青烟缓慢升腾,与周围缭绕的雾气融为一体。泪水在脸上蔓肆,模糊了麦田与烟雾,模糊了大地与天空。恨世界的忙碌,让我只能在清明节走近父亲;恨自己的健忘,母亲的音容笑貌逐渐模糊为远去的背影。那两个脱口而出的称呼,随着父母的离去,就像永远沉入了时间的深渊,再难打捞。
在这样的思念与哀伤中,我常常想起清明节的由来。作为承载怀念的节日,相传它最初缘于纪念春秋战国时期晋国的介子推。晋公子重耳为躲避残害逃亡在外。有一次,没有吃喝的重耳饿晕在路上,随行的介子推用刀子割掉自己身上的肉奉上。重耳十九年颠沛流离,介子推始终不离不弃。重耳终于回国即位,介子推不求封赏,躲进绵山,报恩心切的重耳放火烧山,介子推抱着柳树死于大火,留下“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的夙愿。
作为风清景明的节气,清明同样有悠久的历史。《逸周书·时训解》云:“清明之日,桐始华。又五日,田鼠化为駕。又五日,虹始见。”依着二十四节气的步子,节气物候纷纷守约而来。
不仅是梧桐、田鼠、彩虹,在冀南平原,在自然的植物园里,花草树木都听从春天号令。无论是匍匐在地的小草,还是高擎云天的大树,都按部就班,依着时序,在春天的大地上描绘。清明时节,五瓣粉红的桃花花期刚过,花瓣四围着的嫩嫩细丝,顶端黄色的蕊芯像六七颗闪光的金星星,继续招引来几只嗡嗡的蜜蜂;榆树、串红树干依然是石青色的一幅冷面孔,但枝条暴露了火热的内心,一嘟噜一嘟噜的嫩黄与紫红,你挨我挤,嬉笑喧闹得正盛;海棠树的每一个芽眼里都有两三片小叶和五六根细嫩的绿茎,都顶着一个深红色的小花苞,像高举的小拳头,仿佛一夜之间就可以轰然绽放,满树灿烂;白蜡、法桐的慵懒刚刚被惊动,满树都是芽苞涨满的小疙瘩,着急先长出来的几片还是一身殷红;紫薇、合欢、楸树就像一台沉重的机器,“热车”的时间比较长,阳光已然温暖,花儿们、叶儿们何时登上枝头,还没有提上“议事日程”……植物王国,谁先长,谁后开,商量好了一样,踩着春天的鼓点,粉墨登场。
清明的双重意蕴,让人更容易感慨世界,叩问人生。纪念先辈遗风,对挚爱亲人、古圣先贤怀念与追慕,承接家族的薪火,延续民族的精魂;走进自然畅想,感受生命的蓬勃与活力,从万物向上中得到启发,汲取力量。
春分过后,气温仿若昂扬的骏马,一路攀升。可清明一至,“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气温像沉重的心情,阴沉的天空,时有雨滴飘洒;“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接着又以无可阻挡的生之希望,迅速回升。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冷雨与鲜花同在,伤怀与喜悦交织。在这哀思缱绻而又生机盎然的清明,我们回溯过往,铭记来路的温暖;展望明天,憧憬未来的曙光。清明,让我们在缅怀中前行,在希望中重生。
06农历的日子·谷雨
24节气中,带“雨”字的雨水、谷雨都集中在春季,并非说春季雨水充足,反而是说“春雨贵如油”的稀缺。人们多么希望在播种、萌芽、生长的春天,能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及时雨呀!
春天里,冷暖气流你来我往,对峙交锋频繁,本该雨水充沛,却偏偏惜雨如油。在冀南大地,清明节当天天气隐晦,有零星的雨丝飘落营造了一下氛围以外,到谷雨半月的时间里,铅灰色的云层少有光顾。即使偶尔现身,也只是悄无声息地做做样子,来一阵风,就溜之大吉。
谷雨节气之后,北方的降水会明显多起来。“谷雨前后一场雨,胜过秀才中了举。”此时,正值冬小麦抽穗灌浆期,需水量大幅增加,雨水尤为金贵。不过,此时的风也是二十四节气中最大的。今年,谷雨节气还没到,我国北方就经历了一次历史罕见的大风过程,让我们感受到春风暴怒的另一面。
谷雨的三候“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意思是,谷雨时节,浮萍开始生长,布谷鸟开始提醒人们播种,戴胜鸟飞落在桑树上。相较于书籍里的文字,人们更愿意用双眼捕捉谷雨的模样:“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叶的闪光与葱郁,花的盛放与凋零在暮春时节交替上演,世界正从五彩斑斓走向“绿统天下”。
看,校园中的白蜡树叶芽成为叶片,树冠密成“绿团”,野鸽子扑棱棱飞进去,惊起一树光斑细碎;不知名的鸟儿钻进去,再不怕孩子们打扰,放心地婉转歌唱。田野里,油菜花的灿烂渐褪,一串串的青荚在风中摇曳;麦苗开始撒欢地长,将大地的秘密深深藏进层层的绿浪。大路边,杨树的浅绿,早已晕染成深郁的墨绿,用影子捕捉穿梭疾驰的车辆。春潮涌动中,唯有合欢树轻拽着春天的衣角:“再等等,明日我的花丝便抽出来了!”
24节气里,谷雨的名字最“接地气”。“谷”有着和大地一样土黄的颜色,和泥土一样粗粝的外表。谷长于大地,成熟时,总是把头谦逊地垂向大地。
谷古称粟。甲骨文下“禾”上“穗”的写法,形象地描摹出谷穗低垂的样子。谷雨前后,得雨水滋润的谷种破土而出,萌生出茁壮的希望;盛夏时节,谷苗从厚实的土地中不断汲取,浓绿的色泽欢喜着幸福的盼望;金秋之际,成熟的谷穗低垂,向大地母亲表达感恩,成就了每一个丰衣足食的朴素愿望。
粟在历史上一直是中国的主粮。谷粒很小,谷穗很沉。去皮成米,聚粒满仓。养活世世代代中国人的粗糠淡饭,也以文化的方式对国人进行着滋养。《诗经》有“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为苦难人民喊出了悲愤之声;西周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即使饿死于首阳山仍坚定守节;唐朝有李绅书写“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表达深沉的悯农情结;北宋有苏轼抒发“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诗句,抒发人生的哲思感慨……
谷雨时节,人们把最高的礼遇给予“造字圣人”仓颉。
仓颉“龙颜四目,生有睿德”。他“穷天地之变,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纹、鸟羽、山川、指掌”,造出了最早的象形文字。仓颉造汉字,开掘了中华文化之源,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造化的密码。史书记载,造出字的当晚,出现了"天雨粟,鬼夜哭"的异象,作为人类文明基本要素的文字、粮食、鬼神所隐喻的信仰,在那一天“齐聚一堂”。
对这一异象的解释众说纷纭。《淮南子》认为:文字的发明使“造化不能藏其秘”“灵怪不能遁其形”:上天怜悯人类将从此多事,会因追逐所谓的智慧而忽略根本,造成饥荒,一场粟雨以示警告;神鬼担忧人心的淳朴不在,为人类缺失信仰的未来担心而哭泣。建立在文字之上的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这种忧虑似乎并非杞人忧天。
谷雨是春天的句号,也是文明的逗号。“雨生百谷”,每一粒棵谷芽都在提醒,文明的根系必须深植于泥土,人类的未来才能在尊重和敬畏自然中越来越充满希望。
07农历的日子·立夏
桃花走了,梨花走了,牡丹也走了,当缤纷与鲜艳的春花随风飘落,当畅想与诗意渐行渐远,热浪开始催动叶子变得厚实硕大,催促麦穗编织长长的辫子,催着“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催着青蛙歌唱预报时令。一场夏季盛会正在启幕。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解释,“立,建始也。”立夏。是时光轴上一个崭新的起笔。“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立夏,是果实青涩的“假大”:小麦刚抽穗,棉花才起身,瓜果欲登枝,一切蓬勃的生命都像是戴了“虚张声势”的面具,“预期着”尚未到来的成熟。“假”本身就有“大”的意思,“假大”,如两个“大”的双重变奏,预示着春天的起跑转为夏天的加速度,草木的生长迈进快进的车道,一切向着对成熟的热望与笃定飞奔。
立夏是“三阳开泰”的日子。古时候,立夏这一天,天子会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到南郊迎接夏天。他们穿赤色衣,佩赤色玉,坐赤色马拉的赤色车,马车上飘扬着的也是赤色的旗,浩浩荡荡,像一团火焰掠过大地。“通身”赤色,是古人对即将到来的盛夏最热烈的赞美。先秦时期《南风歌》直抒胸臆:“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南风来,消除民众的烦恼;南风来,增加民众的财富。南风吹来的不仅仅是夏天,还是物阜民丰。
立夏有一个有趣的风俗——“称人”。据说起源于三国。孟获归附蜀汉后,非常敬重诸葛亮。诸葛亮病危,喊来孟获,嘱托他每年都要来看望蜀主刘禅。托付之日,正值立夏。蜀国被司马炎灭掉后,刘禅被带到洛阳。孟获不忘嘱托,在每年立夏依然带兵去洛阳看望,通过称一下刘禅的体重,来验证晋国是否亏待了旧主,否则将起兵造反。这称的哪是体重?分明是故国臣子的一片赤诚,不忘嘱托的一份诺言。后来,“称人”成了立夏节气的一种行为艺术:在庭院里支起竹竿,装饰的花篮里放上孩童。秤砣起落间,报出一个不图准确、只为吉利的体重,表达无病无灾的祈愿。
谷雨奔向立夏的道路上,杨絮飘了半个多月,将人间妆点得如梦如幻。它们被路边树下的草叶缚住,被田里小麦的绿芒揽住,织成白网,团成白球,铺成白毯。阳光也换了性子,前一日的温柔,一下成了今日的豪放,光线褪去柔和的外衣,对任何一块暴露的皮肤直截了当地“亲热”。
还好,毕竟刚刚入夏,初起的热烈,还带着几分羞涩的试探。一切如杨万里“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描绘的情景,直率还仅仅是点到为止,水、树、荷、虫还都是轻松欢快的模样。公园、绿地、水面、凉亭,满眼还都是略带清凉的绿色。新叶密织成绿色的穹顶,将天空裁剪成斑驳的光影。枝头上曾经迷人的浅绿嫩黄,变成了一片片、一堆堆深绿浓绿的互相簇拥。起一阵风,这些绿们便发出阵阵自鸣得意的呼呼声,宛若向人们宣示着“绿统天下”的豪气。
相较春天,立夏的花事,是绿海中的点点繁星。鸢尾花如紫色的蝴蝶,在这里落一只,在那里开一朵。月季还没有形成喷薄之势,但白色、粉色、红色、紫色、黄色等已各开几朵。萱草开始孕育长长的茎,为即将开放的殷红搭建台子。石榴花也做着开花的尝试。一朵、几朵在小小的叶子后面零落地探出头,像一个个穿着红衣服的新娘。开的也只是几朵,更多的蓓蕾像一个个浓艳的小葫芦,在一个叶窝里挤出三四个。“不肯染时轻著色,却将密绿护深红。”这些零星点缀在翠绿之间的花们,像散落的珍珠,静待着盛夏号角吹响,准备燃起一场绚烂的花火。
此时的田野,夏收作物步入生长的尾声。冬小麦扬花灌浆,油菜挂满荚果。“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迟归。”在世界都在奔跑和奔忙中,我们不妨放慢脚步,走进夏日初临的自然,数落花,寻芳草,让时光在脚边流过,给自己寻得快节奏生活中难得的一份清凉……
08农历的日子·小满
二十四节气里,直接指向植物,用作物的丰实程度来命名,只有小满。《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此时的冀南平原,麦类等夏熟作物籽粒已开始鼓胀,但还没有成熟,约相当乳熟后期,所以叫小满。有人说,“小满”之“满”指的是阳气小满,阴气将尽;南方则流传“小满江河满”的谚语,代表此时雨水增加,江河湖塘水涨满了,这是属于南方“本地化”的节气解释。
“满”,总让人想起满意、圆满、饱满、丰满、美满等词语,这是一种达到极点的幸福和喜悦。可“小满”,与全然的“满”还有一段距离。这段似满未满的时光和意味,正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谦受益”的智慧、“留白”的美学与“含蓄”的韵味。它就像风景画中水上的一叶扁舟,朗朗夜空里的一弯新月,春意萌动时“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诗意,在未满将满之间,勾勒出无限的遐想。
每年的5月20日左右,众多的果实正处于小满的状态,桃子、梨子、杏儿,葡萄、石榴、海棠果儿……都是青青的小小的,像满校园的孩子,在枝叶搭建的浓浓树荫下,闲坐小憩;又似躲在茂密绿叶间的鸟儿,伸头探脑。而冬小麦,经过几个月生长,正接受光与热的熔炼,全力奔赴着生命的巅峰。
小满时节,麦田安静得像一幅油画,麦穗染着淡淡的黄,麦杆透着深沉的绿,黄绿有致,浅深互映。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起了一阵微风,沉醉在生长韵律中的麦子们突然被惊醒,它们手挽手,用麦芒轻轻摩擦的低吟,协调着彼此的起伏,麦田一片绿浪翻涌。田边树上的小鸟儿,扑棱一下翅膀,双脚使劲一蹬,腾空而起,到麦海之上,从高处迅疾俯冲,就要触到那道绿痕时,又猛得加力,箭一般射向天空。起起落落,如欢快的音符,在绿毯上弹跳。喜鹊、野鸽子赶来凑趣,它们飞来,身体直接击向“黑键”——麦田间的田垄,“喳——喳——”,给合唱乐曲后,就飞起来,落向另一条田垄。田埂上,农民望着连天的波涌,眼里满是希望。“最爱垄头麦,迎风笑落红”。走进麦海,弯下腰,把一个麦穗拢在手里,温柔地摩挲。麦壳包裹中,麦粒像一个个永不餍足的孩子,一边与主人对视,一边贪婪的从大地母亲怀里吮吸水分和营养。
此时,小麦进入成熟的关键期。麦子上了面,开始慢慢收身,只需几天暴晒,待三候“麦秋至”,便到了收割的时候。这一段时间,人们既盼着一场透雨,给冲刺的小麦补足水分,又怕雨水过多,狂风乍起,使倒伏的麦子再难起身。小麦地一生,秋种、冬长、春秀、夏实,集聚四时之气,无愧于“五谷之贵”的美誉。
小满节气有“见三新”之说。新麦入口,仿佛身体获得了新一年的能量。随手拔几穗新鲜麦穗,放在在掌心轻轻揉搓,吹去麦芒和麦壳,就有了一小把的小胖娃、小胖墩。稍嫩柔软的,盛着一小汪浓浓、甜甜的乳白;泛白成熟点儿的,饱胀得像要马上迸裂,放入口中,一股独特的麦香在舌尖散开,满是阳光与土地的味道。
十几年前,机械收割尚未普及,小满过后,农人们便开始为麦收忙碌。拿出镰刀,把凹下去的磨刀石放在房檐下,端一脸盆水放在旁边。蹲下身,先用水把石头打湿,然后一手握住镰把,一手捏住刀片,唰唰唰——在青幽幽的石头上磨起来。磨几下,撩几滴水。看刀刃被磨出闪闪的银光,举到眼前,眯着眼看一看,用拇指在刃口上轻轻摸摸,自语道:“好了!”
收割前的大事还有“造场cháng”。选一块敞亮平坦的地方,先把杂草清除,把地面铲平。然后用水洒湿。水要适量,太湿成了烂泥地,没地方下脚;太干了麦秸很难碾进土里。接着在湿润的地面上铺一层陈年的麦秸,牵来一头牛,拉着石磙一遍遍碾轧。老黄牛慢悠悠地走,石磙骨碌碌地转,一圈又一圈,将场地轧得硬实平整。
麦穗越来越黄,麦芒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薄。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芒种临近,麦收大战开启……
09农历的日子·芒种
“你看,麦子一天一个样儿。”喜悦涨满红通通的脸。
“该不,马上就芒种了。”丰收长满浓密的胡子茬。
不知是金黄牵来芒种,还是节气催着成熟,或者它们就是牵手而来。沙沙沙,麦秆麦芒,被太阳蒸腾尽最后一点水分;叮叮当当,扳子钳子,村头的收割机进行最后的检修。
在冀南平原,芒种就是麦收,麦收就在芒种。芒种一到,没有序幕,开始就是高潮。追逐丰收的“麦客”,不知从哪儿就冒了出来;憋了一年的收割机,一头就扎进了田野的猎场。隆隆隆隆,收割机的饱餐;蹦嘎蹦嘎,麦秆被碾压的炸响;哈哈哈哈,小麦装袋收获的欢笑;咚咚咚咚,运输车辆撒欢的奔跑……开始还能看见这一枝飞向那一枝的鸟影,听得见这一声引起那一声的布谷,转眼,世界就变成了火焰燃烧的情绪,爆烈与火热,急促和匆忙,热烘烘与白花花……田间、路上,街道、小巷,被车流人流扰动的灼热空气,如莽撞的小兽,一次次扑向人群。
火焰曾经燃烧在记忆的深处。
小时候,天还没有亮,大人就装好馒头咸菜,拿出锃亮的镰刀,抱起浸湿的草绳,踩着露水直奔麦田。
在田边站定,扫视环顾,朦朦的曦辉里,眼前黑压压一片。好像赴一场神圣的典礼,眼光在每一棵小麦身上抚摸。麦子们挨挨挤挤,刚刚在沉睡中苏醒。它们把厚实的麦穗使劲儿擎在头顶,梦呓中都是对主人辛勤的感恩回报。
不用更多交流,默契地听从家里最有经验、最有力气的“劳力”。先是来回步量麦田的宽度,估量割麦来回的趟数。选准开镰的位置后,迅速摸出别在腰带上的镰刀,在手上吐口吐沫搓一搓。随即弯腰,左手向前一推,右手镰刀向后一拢,一簇麦子“刷——”得握到手中。镰刀沿着麦秆顺势下划,在离地皮一两寸的地方,向怀里猛力一带,“刺啦——”一大把麦子就被割了下来。紧随其后,三五个人像劈开水面的小船,划出麦茬的波纹;也像整齐的雁阵,缓缓向前推进。“刷——刺啦——,刷——刺啦——”收获之歌在黎明的田野歌唱。
两三个来回,麦子被放倒了一大片。太阳在地平线上露出了粉红的小脸,晨露慢慢消退。吃口干粮,咬口咸菜,喝口凉开水,日上头顶,麦子已经拉到场里。
太阳正毒的时候,小麦最下潮。摊开的小麦半个小时翻一遍。日头偏西,牵来一头黄牛,拉上一副滚坨,吱吱呀呀开始轧场。黄牛不紧不慢,滚坨一圈一圈,人如陀螺般不断旋转。赤白的世界宛如被调慢的时钟。
翻场,起场,扬场……夜色渐浓,铲一木锨使劲向上一扬,脱去麦糠的麦粒在星空闪烁,随即又落向地面,“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蹦跳。欣喜埋在心里,孩子也被叮嘱不可乱说。大家配合着默不作声,把饱满的小金粒装进袋子。“再拿个袋子来。”话语里还是透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悦。
芒种不仅“忙”,还要“抢”。“收麦如救火,龙口把粮夺。”风调雨顺的天气,此时最易暴怒无常。眼看着天边不过只是几片闲散,一眨眼,西北天就开始黑云翻动。紧接着就是狂风。借着风势,像是谁扯动一块黑布,瞬间就遮住了整个天空,随即骤雨如注。
是啊,小麦是自然奶大的孩子。孩子将要被人类夺去,谁还能保持冷静?
现在,收割已经实现了机械化。只需几天,满野的金色摇曳就变成了一地麦茬。春天麦子起身以来,隐藏了好几个月的田地,一下敞开了胸怀:这是一块简简单单的土地,这是一块倾尽所有、奉献一切的土地。
芒种,“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意思是说,有芒的麦子该收了,有芒的稻子该种了。在北方,随着麦子收割 ,没有一刻停歇,暑季作物赶紧抢茬种上。不过几天,焦黄的土地上,嫩绿的玉米、大豆幼苗开始破土。大自然就像一位健忘的母亲,再次展现伟大的母爱,开始将自己的热情和雨水倾注给幼苗,开始哺育新的生长。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蝉鸣蛙噪的盛夏图景已经铺展开来。
10农历的日子·夏至
好像宇宙中悬挂着一个无形的钟摆,太阳这个巨大的摆锤,岁岁年年,就在赤道南北有规律的往复摆动,依循着亘古不变的轨迹。今年的6月21日,太阳“摆至”我们头顶的制高点,北半球就迎来了夏至节气。
“至者,极也。”按照《恪遵宪度抄本》说法,夏至有“三至”:“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这一天,太阳抵达北回归线,上演了北半球白昼最长、物影最短的奇观。恰如唐代诗人韦应物笔下“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的描写。白昼像一个橡皮筋,在这一天被拉长到极致。有人调侃:“这一天,我想你的时间最长,梦你的时间最短。”
“日北至”的北回归线宛如一条金色丝带,穿过我国南方多省,在广东、广西多地,北回归线标志点星罗棋布,由此连成的一线,被称为“太阳转身的地方”。标志点内有“窥阳孔”,宛如大地之眼。每逢夏至正午,阳光穿过孔隙垂直而下,昔日“立竿见影”此时此地化作“立竿无影”,让人感叹自然之妙。
夏至三候的辨识度很高,涵盖兽类、昆虫与植物,与生活有着方方面面的联系。
“一候鹿角解。”鹿是美的象征,繁体“麗”字便源于鹿角的抽象之美。古人认为,鹿属阳兽。“夏至一阴生”,在阳气最鼎盛的时候,鹿敏锐感受到阴气萌生,其角开始脱落,标示出阴阳交替的微妙变化。
“二候蝉始鸣。”当万物在酷暑中煎熬,蝉却唱响了夏日的乐章。它的鸣唱像一波一波的热浪,毫无忌惮,肆意横流。
在不同的地域,蝉有着五花八门的称呼,而知了、几溜、马季等,都不及我们老家“雉牛儿”来得生动形象——鼓鼓的眼睛,胖胖的身子,黑黑的颜色,呆萌可爱,与小牛犊儿真有点神似!
儿时,总觉得“雉牛儿”高洁不凡,栖于高枝,饮露而生,其卵还能顺着树枝钻入地下,充满神秘色彩。后来读书才知,蝉以植物汁液为食,卵随枯枝落地。如今,忙碌的生活让我们无暇留意“雉牛儿爬”何时破土、何时蜕壳。但总有那么一瞬间,蝉声如疾风骤雨般袭来,猝不及防地击中内心,又在凝神倾听时戛然而止。“我们来啦” 的宣告和不想唱就立刻停住的随性,时常让树下的我们动容。
表面的自由洒脱背后,是蝉的笃定执念。由卵到幼虫,在羽翼未丰满前,三年甘心与黑暗相拥,与冰凉为伴,心无旁骛,只为成长。登上高枝一个多月,生命就将走向终点。即使生于黑暗,也依然要用短暂的生命歌唱光明。在火热奔腾的白天,豪情万丈;在月明风轻的夜晚,余音绵长。蝉,倾尽全力展示生命的光彩,演绎对生命的热爱。
蝉的一生,给很多人带来了有趣的童年。晚上,提着灯笼、打着手电,在杂树丛生的沟坎里“摸雉牛儿爬”。危机四伏的小洞、草丛遮蔽的黑影,刺激击败了恐惧。白天,用弹弓打、用双手捂、用牛尾毛套、用白面筋粘……挂着汗水的小脸红扑扑,咧开的小嘴笑呵呵,“天真”战胜了“天真热”。
夏至一到,夏天过半。此时,田野、沼泽地大量出现一种叫半夏的杂草,被古人记录为:“三候半夏生”。这看似普通的杂草,其块茎却暗藏毒性,误食便会喉间紧锁、呕吐不止。但经过“洗去皮垢,以汤泡浸多日,并每日换汤,再晾干切片,用姜片拌焙”等工序,它便摇身一变,成为止呕化痰、通络止痛的良药,尽显大自然的双面性。
虽说夏至“三至”中未提及“高温至”,但今年6月中上旬,冀南平原热浪滚滚,最高气温直逼40度。少雨的天气下,田地仿佛成了巨大的热锅,未发芽的种子恐怕难逃被“炒熟”的命运;刚破土的幼苗,脚下土地坚硬似石。头顶烈日炙烤,四周麦茬烘烤,为了那一抹绿意,只能蜷缩起身子,顽强求生。
夏至节气,无论是“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的“三候”,还是“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的“三至”,皆是阴阳转换、生生不息自然规律的生动写照。面对这永恒的自然法则,我们又该如何自处呢?
11农历的日子·小暑
小暑能在二十四节气中占有一席,皆因其突出了夏季的“暑”:白花花的热、湿乎乎的热、扑面而来的热,最疯癫的热。不过,“暑”前边还有个“小”字,于是自我安慰:没事,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只是“热一点儿”。
甲骨文的“暑”字,上面一轮火辣辣的太阳,下面似燃烧枯枝焦叶的火苗正在飞舞。即使演变成现在模样,望字生意的也能感觉到满身的热气:“暑,日者”,大地上的一切,被太阳照耀着无处遁逃,都是“日者”。是啊,“暑”,上边太阳照,下边日头烤,岂能不热?
进入盛夏,大地上开始翻动“热浪”,一波赛过一波,一浪超过一浪。第一波袭来的时候,便是小暑。此时,北斗星的斗柄指向十八星宿之一的“辛”,太阳到达黄经105度,对应公历的7月7日或8日。
小暑节气,敏感的蟋蟀等昆虫躲进房前屋后,雄鹰到高空去避暑。生活在土地上的农民则“不害怕”:“小暑热得透,大暑凉飕飕。”老天爷体谅天下的劳苦大众,会让温度呈现大致平衡:小暑热够了,热透了,大暑就会凉快些。
“不怕热”还是因为农活在地里等着呢。在冀南平原,上世纪八十年代,小麦解决了温饱,棉花则承担着生活改善的希望,成为很多人家的“摇钱树”,必须好好伺候着。苗儿刚出地面,一大早下到田里。看看哪里苗稀,补上几粒种子;看看哪里苗稠,剔掉几棵弱小。过星期天的孩子也成了半个劳力。不太听话的镢头,总“不着调”,稍不注意,粗壮的小苗就被误伤。凑着大人不注意,赶紧把被腰斩的“种上”。掩耳盗铃多了,自己心里也过不去,只好弯腰,直接“上手”——用手拔掉纤细羸弱的,留下干粗叶肥的。反复几次,再一直腰,满地白光,看着眼睛发晕。
棉花苗起身一拃高时就开始长叉。太阳高高的挂在天上,腰背低低的弯向大地,一棵接着一棵,把“晃枝儿”(只长枝叶不做花蕾的枝)掐掉。即使再仔细,也有漏网。第二遍第三遍时,晃枝儿“成了气候”,粗枝大叶间已象征性也长出几个花苞。孩子有些犹豫:“这个枝打(掐掉)吗?”大人走过来,嚓嚓几下,“重点不突出”的棉花立时变得“顺溜”起来:枝是枝、杆是杆、蕾是蕾。
一个多月,太阳的热量化成了和小孩子一样高的棉棵,需要赶紧“掐尖”(把棉花的顶芽掐掉),让侧枝上的花苞赶紧结铃,让棉棵底层保持通风顺畅。一棵棉花从发芽到收获,定苗、打叉、掐心,整枝、除草、喷药,一样都不能少。《诗经》里说“七月流火”。对于整个夏季都长在棉田里的农民来说,“流火”不再是天上的星宿,是流动在大地上实实在在的火:烤得草帽下的头发茬子一直冒汗,咕咚咕咚的凉水浇不灭喉咙里的烟,后脊梁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循着不变的规律,迈着节奏的步子,不同节气总是呈现不同的鲜明。小暑节气,盛夏初起的热浪,满天滚动的雷声,砖缝墙角里蛐蛐的鸣唱,风雨恣意中花草的颤动,高天上雄鹰的翱翔长空,多少年来,一切依然。自然规律喂养的人们却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在过去,小暑节气的庄稼人,尽己之力,顺应而为,在炎热中咀嚼着希望与甘甜;孩子们心纯神宁,享受着逮蚂蚱、听故事、捉迷藏、数星星的无限欢愉……那个时候,人们都属于田野,属于自然。在今天,即使农村的孩子,也都“城市化”了,不必被动的被太阳蒸烤,但却都成了心灵无根的人。被空虚和虚拟占据的人们对缤纷视而不见,对声响充耳不闻,对变化无动于衷,对热情毫无感受。
小暑节气,暑假接踵而至。孩子,你能腾出点时间,听听满天滚动的雷声,看看风雨中花草的颤动吗?能静下心来,听听砖缝墙角里蛐蛐的鸣唱,看看高天上“鹰击长空”的壮观吗?
小暑,在热得浮躁之余,其实更是提醒人们,给自己的心找一个小小的归属吧?!
12农历的日子·大暑
终于,迎来了夏季最“盛大”的节气——大暑。此时,已进入三伏,气温、雨水、绿树、庄稼、蔬菜等等,都以最“膨胀”的状态呈现于世人面前:气温最高,温度计的红线一路上蹿;北方的雨水最多,隔三差五就会来一场,而且时常有雷公电母摇旗呐喊;各种植物也铆足了劲,比赛似的,比谁更肥、更绿、更亮。再看看蔬菜市场,品类最全,红的绿的紫的,长的扁的圆的,甜的酸的辣的,挨挨挤挤,满满当当,拉扯人们的眼睛,争抢人们的味蕾。
大暑的“盛大”体现在爱走极端。不想下雨,老天爷就板着一张烧红的脸,把太阳死死按在天上,烤得大地冒烟;想起下雨了,立马黑起脸,揪着云朵猛往地上倒水,没完没了,泛滥成灾。如果情绪不稳,便阴晴不定,高温裹着高湿,被桑拿的人们就像罩在一个大笼屉里,只能喘半口气。
最愁的还是与庄稼打交道的人。大暑酷热,最怕卡脖旱。“大暑没雨,谷里没米”,稻谷正灌浆,渴一口就瘪一分;“花生缺雨不扎针”,板结的地块想扎根也没有办法;“玉米遇旱不甩棰”,棒子卡在叶鞘里,就差一口水。有的却又怕雨多,“芝麻不怕旱,只怕雨水溅”“要吃芝麻油,伏里晒出头”“高粱开花地裂璺(wèn),家家坐下高粱囤”。庄稼像人,各有各的脾气,哪能都满足?那就不操这心,该打药打药,该除草除草,只管好好侍弄就是了。
一前一后的“暑相连”,大暑较小暑多点什么吗?主要是一股子潮乎乎的黏糊劲儿。“一候腐草为萤”。字面上就好理解,因为潮湿,靡草腐烂后变成萤火虫。当然实际上是萤火虫在枯草上产卵,湿热得的大暑节气小萤火虫就钻了出来。“二候土润溽暑”。溽暑,是湿漉漉的闷热。湿气好像从地里、从树上冒出来的。热由原来火辣辣的“烧炽”变成了现在汗津津、黏腻腻的“蒸郁”。“三候大雨时行”。雨不再是浮皮潦草的敷衍,而是酣畅淋漓的倾倒,黑云翻墨,气势汹汹。
冀南平原确是一块“风水宝地”,一直受着大自然的百般呵护,阳光和雨水总是在该来的时候来。于是,田野上,绿色恣意蔓延,目之所及,都是绿的流淌。
街边口袋公园,树木在头顶上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铺着花砖的甬路,绿苔绿糊糊一层。还后浅绿带黄的落花,在其上点缀。原来槐树的花期从小暑一直延续至今。槐花儿蝴蝶样,如指甲盖儿大小,绿中带黄。花瓣飘落,像是一场目标笃定的奔赴。
槐花一朵接一朵,落在低矮的冬青、扁柏上,落在更矮的费菜上。费菜也在开花,五瓣,不如槐花大,却比槐花黄。若不是槐花铺地,很少有人低头发现:哦,这贴地的小家伙也挺好看。每年初春,在层层的腐叶之下,费菜最先拱起负重;惊蛰、春分,其它还在犹豫的时候,费菜已经长成了一个个的小蘑菇,低调的像个守夜人。
槐树和费菜,一个往高长,一个贴地生。槐树寓意吉祥,费菜象征隐忍;槐树浑身是宝,费菜全草皆药。在大暑的无边绿海中,它俩像世间的隐士。春风一起,各自抽芽;夏雨一来,各自开花;风吹,就摇两下;雨落,就洗把脸。不争不抢,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活。
过隐士般的生活,也难逃大暑天蒸笼似的热。宋代诗人陆游曾有一首《苦夏》,道出了暑期的难捱:“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无因羽翮氛埃外,坐觉蒸炊釜甑中。”一鳞一鳞的屋瓦被烤成了条条火龙,火龙烤着人们,即使闲坐不动,汗水也滴答不止。叹惜不能像鸟儿那样闪动双翅飞向九霄云外,寻找清凉居所,只能坐在蒸笼中经受煎熬。
忽然转念,被动受热,不如主动和解。像冯骥才先生,就喜欢在大热天写作,反倒觉得那汗湿的胳膊粘在书桌上的感觉挺特别。他觉得夏天时的枯涩与艰辛胜过春之蓬发、秋之灿烂、冬之静穆。因为苦夏不是无尽头的暑热折磨,而是顶着烈日坚持下来的那份韧劲儿。
这样一想,夏热冬寒,其实都是大自然帮人锤炼品格、打磨性子呢。你说不是吗?
13农历的日子·立秋
受够了暑热的煎熬,早就眼巴巴地盼着秋,盼着“凉风至”的秋。不光凉风,随之而来的还有碧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金黄的收获,无尽的畅想。
节气的变化悄无声息,西瓜还是那样滚圆;桃子还是那样蜜甜;地瓜秧匍匐在地,依然呈攻城略地之势;丝瓜花闪烁着金黄,要把架子的最后一点空隙填满。
万物其实都接到了节气的律令。玉米高举着穗头正在扬花,鹅黄的花蕊落在怀抱里的新穗上,给丝络般的缨子戴上小花;芝麻由下到上,每一节都密集的排着青角,只有顶部依稀有几朵洁白的小喇叭;黄豆密集的叶子已经不能遮蔽月形的豆荚,一个个、一簇簇的“鼓胀”要把枝叶掀开。在节令的指挥下,一切都由向上、向外转向向下、向内,专心地长自己的果,结自己的种,以最好的“实”,兑现春天的许诺。
“凉风肃兮白露滋,木感气兮条叶辞。”细微的变化古人早已捕捉到:一候凉风至。此时的风不同于暑天,尤其是傍晚,空气里裹着一丝悠悠的凉意。如蒲扇一样的梧桐树叶随着凉风飘落,一片、两片。二候白露降。夜晚,水汽开始在叶子的表面凝结成一颗颗晶莹的透亮;早晨,菜园、庄稼地的上空,浮游一层薄薄的雾气,白的白,青的青,俨然一幅被晕染的中国画。三侯寒蝉鸣。敏感的秋蝉在午后的枝丫间嘶鸣,长一声短一声,此时有别于盛夏的鼓噪,极尽抒情,有人听出了生命的迟疑与伤感。
立秋,像其它季节开始的节气一样以“立”字起头。一个“立”字,标志性极强,仪式感满满。《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秋,揪也,物于此而揪敛也。”所谓“揪敛”,本意是抓住,引申为这个季节天地趋于收敛,万物渐次成熟。单从“秋”字“禾”与“火”来看,立秋也意味着禾谷开始成熟,草木开始结果孕籽了。农谚曰:“立秋十八日,寸草皆结籽。”
传说中掌管秋的神叫蓐(rù)收。蓐收左耳上盘着一条蛇,右肩上扛着一柄巨斧,住在能看到日落的泑(yōu)山上。蛇寓意着繁衍后代,生生不息;巨斧表明他还是一位刑罚之神,对违反律令进行惩罚。“秋”集绵延生息与自我革新于一身。因此,在古代,立秋日的前两天,天子便开始斋戒。逢立秋日,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到西郊九里之处迎秋,可见立秋节气对国计民生的重要意义。
立秋还被称为“交秋”,意思是立秋只是夏季和秋天的一个交接。虽有“立秋一日,水冷三分”“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等谚语,但暑热并未马上消失,还在三伏天里的立秋,时有高温“秋老虎”的反扑。不过“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一个“秋”字,让人凭空有了希望,心上自然生出凉意。
秋天被冠以“金色”的修饰,给农人丰收的一致期盼;给文人墨客感受的不同抒发:心上有秋即是“愁”——“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秋来处处割愁肠。”天高气爽与高雅——“兴是清秋发。”“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我言秋日胜春朝。”
对四季的态度,其实就是对人生的态度。秋水、长天、落霞、孤鹜,凉风、瓜蔬、洁白、金黄……在微风习习、瓜果飘香的田野里信步,在枝干低垂、果实涨满的收获中畅想,不经意间,《垄上行》在耳畔唱响:“我从垄上走过,垄上一片秋色,枝头树叶金黄,风来声瑟瑟,仿佛为季节讴歌。我从乡间走过,总有不少收获,田里稻穗飘香,农夫忙收割,微笑在脸上闪烁......”
14农历的日子·处暑
“初识”处暑,绝难和秋天联系起来。“再识”处暑,很自然认为“处于暑热”,它是夏季的一个节气。生性严谨的古人怎么能把它当作秋天的第二个节气?
原来,“处”字本来就是“躲藏、终止”的意思,其它都是在此基础上的荡漾开去。《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处,去也,暑气至此而止矣。”“处暑,暑将退伏而潜处。”这一用法在古时候很常见。如西晋极负盛名的周处,字子隐;过去常说的的处女、处士,前者原指待字闺中的女子,后者指隐居家中藏其才德未出外做官的士人。
今年处暑交节时间在8月22日,暑期最热的三伏的末伏最后一天是8月14日。到此,暑天岂不真的结束终止了?
对处暑的误会,还因为它不如其它节气“有特色”,它在指导农耕和文化寓意上都不甚鲜明。但是,处暑节气正是农历七月。“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池上秋又来,荷花半成子。”这个时节,柔和的凉风习习吹来,让人感到阵阵凉爽;天上的云彩不再像对谁都怀着深仇大恨一样的黑厚成团、集片成铅,而是如云游四海的隐士,浓密随意、疏朗脱俗。不看农田,只看池塘,夏天娇艳的荷花大半结满上了莲子。这种变化完全值得有一个节气来注明。
处暑三候中,最具视觉冲击力的是二候“天地始肃”,直接以天地而非具体的花鸟鱼虫表征。随着处暑节气到来,满目的浓绿即使再醉人,也难以抵挡正在潜滋暗长的肃杀之气,万物正在悄悄进入凋零、沉寂、收敛的新状态。顺应扑面而来的萧瑟肃杀之气,古代常在这一个时节处决犯人,谓之“秋决”;常到秋天进行争战,是谓“多事之秋”。
一候和三候正是围绕“天地始肃”在天上和地上做出的反应:“一候鹰乃祭鸟”,翱翔于高空的老鹰感觉到了肃杀之气,开始大量捕猎鸟类,准备封藏储备过冬;“三候禾乃登”,生长于大地的五谷加速成熟、结籽,“处暑禾田连夜变”,世界开始变得五彩缤纷。
“处暑见红枣,秋分打净了。”小时候,我们村家家户户在正当院都要种上一两棵枣树。当地里的庄稼开始泛黄,眼巴巴盯了一个夏天的枣子也由绿变红了。铃铛似的枣子,有的红有的绿,有的这半红那半绿。它们在树上一簇簇、一串串,你挨我挤,似乎能听到相互撞击的声响。一嘟噜一嘟噜的枣子把树枝压垂下来,弓起的树枝像待产母亲圆圆的肚皮,也像父亲背负沉重隆起的脊背。每当这时,我便一次次仰着头,咽口唾沫冲着屋里喊:“娘,枣红了,打枣吧——”
娘一声招呼,哥哥姐姐拿着早准备好的簸箕、篮子、竹竿等应用之物冲到院子里。哥哥麻利地爬上树,找一个结实的树杈站定,两手抓住树枝猛劲一晃,哗——院子里像刮过一阵风,又像来不及躲闪的一阵雨,噼噼啪啪,枣子密集地打在地上。这些小精灵蹦跳着,滚动着,撒着欢在地上奔跑着……哥哥再用一股劲,地上便铺满了火红的枣子。熟过的咧开了嘴,甜香在院子里到处弥漫。枣雨的间隙,先捡一个,等不及用水洗,就填在嘴里,轻轻一咬,脆脆的,蜜一样的甜味像一股电流直达脚跟。又一阵密集的“雹子”砸下来,赶紧捂住头冲出枣雨,欢笑和“雨声”充满整个院子。
枣子晃得差不多了,母亲、姐姐戴上草帽,端着簸箕,撮的撮,捡的捡,开始忙活起来。一边忙活,母亲一边说:“今年的枣真够大的,一会儿先给你二婶端一簸箕,再给你三叔送一竹篮……”
失去枣子的树,一身轻松,抬起了头,伸直了腰。我指着高枝上的几个红枣喊:“哥,那儿还有几个,给你竹竿。”母亲拦住道:“就让它们在那儿吧,给鸟雀儿们也留几个。”
处暑,出暑。暑正去,秋正来。在夏秋推让之际,夏将走未走,忽来一阵急雨,闪烁两三点浓绿;秋未喧先至,轻吹一丝凉意,飘落两三片金黄。
此时此刻,感受两个季节的牵手;在素朴的日子里,享受季节变换的魅力。
15农历的日子·白露
二十四节气大多以中性词命名,用“白”这样的颜色词来界定,只有白露。
露珠晶莹剔透,无色透明,怎么就“白”呢?《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上说,“八月节。秋属金,金色白。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古人以四时配五行,秋季对应金,金的颜色是白,故以“白”形容秋露。这里的金并非单指金属,白也并非仅指颜色,更多是一种象征性、文学化的描述。那么,白露之“白”就是露的纯净、清新在秋高气爽的九月达到了极致。那么,《诗经》中耳熟能详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中的“霜”,也不是自然界的霜。在秋意渐浓,寒意渐起的清晨,水汽在芦苇上凝成小水滴,平敷在绿绿的叶片上,摇曳在婷婷的叶尖上,白莹莹,亮晶晶,洁白赛霜。天地之间如此唯美的意境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依稀看到一袭红衣立于清水之畔,映于芦苇丛中,怎能不跋山涉水去追寻?
农书上说:“斗指癸为白露。”气象学上讲:天气转凉后,大气中的水汽遇到低温,在树木、杂草和农作物表面凝结为水珠,称为露。白露节气,既有“天象”——夜空中北斗星的精准指向,也有“风水”——无风的夜晚,地面上的星光闪烁,玉露琼浆。
清晨,走出居所,看到路边零散的几朵花,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得一点也不用心,即使花期贯穿整个夏天的紫薇、月季,枝上也是色彩暗淡,枝下一样花瓣凌乱。到了菜园,意外地看到另一番景象。所有的菜们刚刚出浴,茄子湿漉漉的,辣椒湿漉漉的,韭菜、丝瓜浑身也是湿漉漉的。露水沾在叶片上,均匀一层;偎在果实上,细碎有致;缀在叶尖上,圆润饱满;聚在花朵上,清新明澈。每一种菜都撑展着叶子的裙袂,灿烂着花瓣的色彩;厚实的,菲薄的,宽大的,细长的,每一片叶、每一朵花都挑着一颗莹白透亮。所有的露珠都全心全意地折射着茄子的紫、辣椒的红、韭菜花的白、丝瓜花的黄。阳光斜斜的照过来,穿透每一滴透明,随着露珠的滚动跳跃、闪亮。绿叶、花朵、露珠、阳光组成了一片水光潋滟的大湖,湖水深处,蛐蛐、蝈蝈和一些不知名的秋虫脆脆地叫着,叫声里也满是露的湿润,珠的清凉。
露水是上天赐下的宝水,功效神奇。《本草纲目》记载,“秋露繁时,以盘收取,煎如饴,令人延年不饥。”“百草头上秋露,未晞时收取,愈百病,止消渴,令人身轻不饥,肌肉悦泽”。更有《红楼梦》中“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调制的“冷香丸”,专治咳喘的特效丹药。据说,不同植物上的清露具有不同的效果:柏叶、菖蒲上的露水可以明目,韭菜叶上的露水能去白癜风,草叶上的露水使人的皮肤变得富有光泽,花朵上的露水能让女子貌美如花。
白露是秋季的第三个节气,但却是秋天盛装的正式开场,天的蓝、云的白相互比赛,蝉的噪、虫的鸣一消一长,飞的蜂、舞的蝶钻进避寒的角落,树的叶、枝的果缭乱着透明的秋光,还有盛荷不再的水面,安静着整个池塘。
在一边收获一边播种的白露节气,鸟儿显得异常忙碌。鸿雁和燕子这两种吉祥的鸟儿再次出现在物候之中:“一候鸿雁来”“二侯元鸟(燕子)归”。二者虽然体形差别很大,习性差异明显,但它们都是自然的哨兵,春秋的南北迁徙都有明显的规律性:“四时无失序,八月自知归”。它们和黄雀、柳莺等候鸟一样,都是自然这部书的忠实读者,在季节的书页上,由南向北,掀出鲜花烂漫的春天;由北向南,翻到五谷丰实的秋天。“三侯群鸟养馐。”更多的留鸟,没有迁徙的劳顿,但一样读懂了自然的语句,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储备食物上,在累累硕果之间翻飞、收藏。
白露节气,我们仰望高远,眺望苍翠,极目金黄,环顾斑斓。鸿雁“嘎嘎嘎嘎”成行成列,燕子“叽叽喳喳”成群成对,群鸟“扑扑楞楞”鸣啭喧闹。这是一场百鸟的盛宴,也是一幅最美的白露节气图。
16农历的日子·秋分
秋天节气中,最喜欢秋分。秋分,秋意达到了“十分”:天空碧蓝深邃,地面五彩斑斓;清晨露珠莹白,傍晚虫声清亮。田野里,通透的秋风,携来庄稼成熟的隐隐清香,农民正准备将收获的果实扎进口袋,颗粒归仓。
秋天的盛事,难掩离分的无奈,枝与叶分,藤与瓜分,树与果分,冷与暖分,也有人与人暂时或长久的分。于是,多情诗人便生出了几多的忧郁:“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通凛)秋。”
节气的秋分不被情绪左右,一直秉持公正均衡。《春秋繁露》:“秋分者,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秋分的不偏不倚,源于此时太阳到达黄经180°,太阳直射赤道。南北半球,便有了光照的一样长短,夜晚的一样短长。
走到秋分,自然想起了半年前的春分。都是“昼夜均分”,但一个是来,太阳越来越近;一个是去,太阳越去越远。迎面而来,春风得意,生机勃发;挥袖远去,秋景宜人,内敛收藏。时间循环往复,亘古恒常。
秋分,像时令路上的一道山岭,向阳的小路绿叶婆娑,鲜花烂漫;背阴的曲径叶染五彩,瓜果流香。秋分,也像人生旅途的一个界限,来路的立春、立夏到白露,是童年、少年、青年,朝气蓬勃,;去处的寒露、立冬到大寒,一步步走入暮年,成熟稳重。
自然的秋分,自上而下,“全时空”都有显著变化。云层之上,雷的炮捻子被秋露打湿,哑了火,失了声,只等被来年惊蛰的阳气烘干(一候雷始收声)。地下洞穴,小虫察觉到“草端无华滋,阴气已盘固”,着急忙慌的寻来细土,封闭门户(二候蛰虫坯户)。地面河塘里,水也开始隐遁身形,只留下细沙的柔软,怀想着水流的脚步;底泥的干裂,诉说着浪花的清梦(三候水始涸)。
人类的秋分,从古到今,习俗众多,祭月最为隆重。《太常记》上说:“秋分祭夜明于夕月坛。”“夜明”就是月亮。秋分夜,在月光明媚处,供上香案,摆上月饼、瓜果。院子里银光如水,清澈着每一个虔诚的心;香炉上青丝回环,延长着每一份真挚的愿。拜月仪式后,一家人团团围坐,边吃月饼,边赏明月,边温习老辈子流传下来的神话......
这像极了我们过中秋!对,中秋节赏月吃月饼就是源于秋分拜月。
中华民族早有日月崇拜之俗。周朝时,这种崇拜发展为宏大而正规的天子祭祀文化。祭日称“朝日”,祭月称“夕月”,分别在春分和秋分。因为秋分时月亮并不一定圆,有时甚至无月可“祭”。于是,善于变通的先人把秋分的祭月“移花”到圆月,各种习俗也都“接木”到了中秋。
祭月吃月饼的习俗古已有之,相关的传说纷繁众多。其中一说和“南拳北腿”中“北腿”——“潭腿”的发源地龙潭寺有关。
位于冀南平原的龙潭寺离我家不远,创始人是被尊为“昆仑大师”的后周名将李重进。元朝末年,中原人民承受着统治者的欺压。“昆仑派”众僧决定起义反抗。如何联络众人传达这一消息呢?八月十三,龙潭寺内的僧人开始制作“夹心月饼”,分发给上香的善男信女,一再告知:“必须在八月十五夜子时食用,方能保全家平安。”八月十五,烧完高香、祭完月亮,就等着吃月饼了。子时一到,在“平安月饼”里竟然吃出了油浸的纸卷:“八月十五夜子时 杀鞑子 迎义军”。人们热血沸腾,如潮水般冲出家门,石块、砖头、木棒一起倾泻到“鞑子兵”身上。
第二天八月十六,人们奔走相告,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家的鞑子打死了吗?”见没事,都十分高兴;见有被杀害的,只能抱头痛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家人全不全、团不团圆,到了八月十六才知道。
秋分,秋意满了,秋天深了,一年里关于丰收的希望正在一天天变成现实。玉米的金,谷子的黄,辣椒的红,描画出多彩的田野。尤其棉花的白,耀眼、柔软、温暖,看着看着,化成了满天飘动的白,飘向东,飘向西,报告着丰收的喜讯。
17农历的日子·寒露
从春的温暖,到夏的热烈,到秋的凉爽,一切都安然静好地循步而行。刚过秋分,猛然间,“寒”像一把冷气森森的剑,凛冽地立在了眼前。
“萧疏桐叶上,月白露初团。滴沥清光满,荧煌素彩寒。” 寒露节气,草木渐次凋零,绿叶开始斑驳。道路两旁,栾树簌簌而落的金黄花瓣,像是一场未曾飘过的花雨,被清扫运走,赭红色的棱锥形果实,仿若一簇簇的风铃,在微冷的风中摇摆,传送着深秋的流响。色彩的参差与交错,在树上挂满了一个暗示:“露冷寒而将欲凝结也。”寒冷正在赶来的路上。
古人给节气命名,心里似有一根感知天气变化的“线”。跨越夏秋的小暑、大暑、处暑的“暑辈”三兄弟,连续性地反映了炎热由弱到强再到弱的趋势。秋分前后叫“露”的两姐妹,白露清爽宜人,寒露清凉迷人,再加上其后的霜降,像是玉指轻弹的三连奏,弹出秋天渐行渐远的脚步;又像由水而露而霜的“三连变”,绘就大地颜色逐渐淡下去的水墨画。
寒露与马上到来的霜降节气只有一步之遥。露是主角,但寒却像舞台上无处不在的魂灵,在夜现日隐的不动声色里,催促无着无落的树叶回归大地,提醒风光不再的花朵献身成泥,警示着遍地丛生的杂草潜藏生机。
寒露是对候鸟的最后通牒。“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白露节气,鸿雁就开始南飞。延续一个多月后,最后一批鸿雁嘎嘎嘎,唱着不舍的恋歌不得不启程了。“一候鸿雁来宾。”在南方,晚来的鸿雁就像宾客。在北方,蓝天的背景上,月色的银辉里,鸿雁排成的“一”字形、“人”字形,承载着对“一人”沉甸甸的思绪,井然而坚定地前行。唐朝诗人杜牧为之感动:“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远人。”
寒露后五日,“二候雀入水为蛤。”山林中雀鸟日渐稀少,水边却多了不少蛤蜊。蛤蜊壳的颜色、纹路与雀鸟极为相似。难道雀鸟变成了蛤蜊?飞物化为潜物,也只有古人才会有如此天才的跨物种联想。不在意表象,而是如相马高手一样,只看重内在精神,这是古人的浪漫。雀鸟是否变成蛤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雀鸟消失”表明天地间的阳气渐衰,“蛤蜊大量出现”预示着此时阴气已重。其实,这里的“雀”不是空中飞翔的鸟儿,而是天上的“朱雀星宿”。寒露时节,朱雀星宿运行到了大海的上方,恰在此时水产丰收。
寒露最后五日,“三侯菊始黄华。”大街小巷、漫山遍野的金黄,成为肃杀中最美的一抹靓丽。“露凝千片玉,菊散一丛金。”也正因此,寒露所在的农历九月才又称菊月。菊花有多种颜色,物候为何单说“黄华”?因为古时菊花以黄色居多。同时,秋季的最后一个月,是五行观念中“土德当令”,土为黄色。古人说菊花,也在说五行运行的规律。
更深露重,残荷听雨,黄叶铺地,秋虫声寒。作为步量农时的标尺,“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的农谚,提醒着随着寒露节气到来,需要赶紧利用玉米、谷子等秋作物腾出的茬口播种小麦。现在,气候变暖,冀南地区,小麦播种已经由过去的秋分推迟到了寒露。过去完全靠牲口等畜力进行的运、耕、耙、种、砘等大秋劳作,都已被机械代替。昨天,玉米叶子还在挥舞长臂,在风中摩擦切磋;今天,棒子就被运回了家,棵子被粉碎在地里。
寒露时节,有重阳登高的习俗。此时登高,能看到“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也能看到田野一夜之间变得开阔坦荡。大地上的鲜艳、繁盛、热闹和拥挤,都像是不曾现身的过客,世界重归简单的素常。
站在高处,面向袒露的土地,大自然的生老病衰,一下子显得格外醒目。花草树木,春艳夏繁;庄稼蔬菜,秋实冬简,跟紧了自然的节拍。我们人类也应如自然万物一般,顺应时节,不骄不躁,不怨不悔。在繁华时绽放光彩,在凋零时沉淀蜕变。我们要学会接受生命的起伏,以平和的心态面对生活的种种,在岁月的流转中,寻得内心的静好安然。
18农历的日子·霜降
水,只用了半个月的光阴流转,就由寒露的澄澈无瑕,幻化成了霜降的圣洁如花。
和九月金菊一起绽放的霜花,毫无矫揉造作之态。在晴好的黎明,它悄无声息地盛开在房顶几棵挺立的枯草上,绽放在斜倚土墙的一把旧锄头上,点缀在街巷角落散乱的叶子上,也轻轻凝结在早早出行人的头发和睫毛上。田野中,摘空棉絮的花柴,在银白霜层下透出赭黑;已经露头的麦苗,在白茫茫中划着绿色的道道。一夜之间,整个世界被精心地轻施了粉黛,描上了银边。被白霜覆盖的草黄、柴黑、麦绿,单调中透着变化,亮白中藏着朦胧,有着中国画的含蓄与委婉。
霜降,更通俗的说法,是父辈口中的“下霜”。霜下到哪里,哪里就像被一根冷飕飕的鞭子抽打过,呈现出不同的状态。被抽打的地瓜叶,褪尽青衫,面容憔悴;被抽打的茄子,表皮发软,无精打采,恰如那句“霜打的茄子,蔫吧了。”同样被抽打的白菜却更加欢实:“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严。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
门口的那棵柿子树也喜欢“被打”。叶子的幕布轻轻掀落,柿子的桔红亮眼登台。一盏盏红灯笼般的柿子,被厚实的表皮使劲包裹着,但还是藏不住颜色,兜不住香甜。鸟们看着色闻着香纷至沓来。它们聚在树枝上啄食,不时抬头叽叽喳喳,像是在呼朋引伴,又像是对香甜发出啧啧的赞叹。柿子喜不自胜,破了口、咧了嘴,撑持不住,“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几只鸡闻声而来,围住一堆鲜艳香软。带头的大公鸡,浑身油亮,先“哆哆”几下,然后挺胸仰脖,红鸡冠一歪,小眼睛几闪,紧盯向树顶:下一只柿子什么时候掉下来?
霜的美丽与神奇,体现在给世界带来“着装”的变化,还体现在与“降”联姻,“霜降”节气的艺术表达。《二十四节气解》中说:“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霜是地面的水汽遇到寒冷凝结而成,故而霜降并非“霜从天而降”。“霜降”就像“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样,是古人对自然观察后的特殊的浪漫。从生活角度理解,水的气态无色无形,像不可捉摸的意识;水的固态可观可感,是眼前直观的存在。水从气态到液态到固态的“梯次下行”,或是由气态直接凝华为固态的“一步到位”,这般“自上而下”不也是“降”吗?
节气霜降的当天未必降霜,但传说中掌管霜雪的女神——青女已经出关。“至秋三月,地气不藏,乃收其杀,百虫蛰伏,静居闭户,青女乃出,以降霜雪。”不喜欢萧索之气的文人却喜欢牢骚满腹:“屡见枯杨荑,常遭青女杀。”“今年青女慵司令,九日黄花未吐枝。”仿佛杨树的枯萎和菊花的晚开,都是青女的罪过。
不同于抱怨牢骚的人类,动植物则做出了积极的应对。豺狼把捕获到的猎物陈列在秋阳之下,祭拜一番,然后或食用或存储,谓“豺乃祭兽”。连同初春的“獭祭鱼”和初秋的“鹰祭鸟”,跨越大半年的三“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的自然密码?草木的应对更直接,有的秋风一起就落叶缤纷,大部分在霜降时节变黄,集体脱下盛装,卸下越来越沉重的负累。“草木黄落”,为一个生命轮回做壮丽的收官。此时,怕冷的虫子早就蛰伏了起来,已经开始了冬眠。它们不动不食,垂头俯身,如黄落的草木般,以最低的需求,潜藏积蓄,准备着来年春天的新生。
豺的感恩、草木的轻装、秋虫的蛰伏,其中蕴含的自然奥秘直接反映在“霜”的造字密码中。“霜”的甲骨文字形,上边为“雨”,象征天降甘露,信从上来;下方是“树枝枯败”与“果实丰实”的双重意象,寓意着更迭与收获。接受上天的指令,树叶辞了高枝飘落大地,山野别了林红复归苍茫,蛰虫隐入洞穴以待时日。生命以遵从的姿态,在辞与落、别与归、隐与待中不断演进,在割舍与退让中,彰显生命的主动适应与韬光养晦。
严厉的背后是温柔,摧毁的目的是成就。霜降,凋谢了一个旧世界,正孵化着一个新明天。
19农历的日子·立冬
在中国传统中,四季等长。春天从“东风解冻”开始,尽管天气依然寒冷,但总的趋势已经回暖,冰雪悄然融化;秋天随着“凉风至”而来,即使天气依然很热,只要气温开始从巅峰状态下降就进入秋天。不像现在丁是丁卯是卯,几天气温的平均值高于多少度才是春季夏季,低于多少度才算进入秋季冬季。中国古人在意阴阳流转,关心直观与神似。就入冬来说,现在的标准是,连续五天平均气温低于10℃,按传统的二十四节气,是“见冰碴儿”的立冬。
按照传统,秋季和冬季的分界线是立冬。但是在全球变暖的大背景下,物候标识最准确的黄河流域,立冬也成了前一脚踏进冬天,后一脚还在门槛外和秋天的藕断丝连。
时令毕竟到了,寒冷不打招呼就来,白霜乘着夜色说降就降。往往就在一夜之间,西北风袭来,气温就会出现断崖式的暴跌。“以风鸣冬”,田野、树木、村庄、街道,乃至人们的脸庞,都会在寒风中瞬间失色,连人们给予希望的大太阳也没了脾气,只能对能照到的地方暧昧,照不到的地方寒冷如故。太阳高了,满地的白霜终于被收走了,天上偶有的几片云,被风扯得这儿一绺儿,那儿一片儿,再也遮不住整个天空赤裸的蓝色。
“冬”的本意是“终”。甲骨文的“冬”是在绳子两头打结,表示一段绳子、一个事实的尽头、终结。冬天是四季最后一个季节,庄稼颗粒归仓,万物皆已收藏。一年到头了,很多植物一个轮回的生命完结了,于是“终结”的“冬”被借来用于季节的“冬”:“冬,四时尽也。”为了表达寒冷的天气特点,之后的金文、篆文不断对“冬”字加以改进,在下面加上示意“冰”的字符,成为今天既表示最后一个季节又表示寒冷的“冬”。
冬季来临,万物由动到静,作为“生命之源”的水表现最为鲜明。立冬一候“水始冰”,河水开始结冰,“水面初凝,未至于坚也”,薄薄的,是扔块石子就破的“冰碴儿”。再过五天,寒冷加深,二候“地始冻”,饱含水分的泥土开始出现表层冻结。春天破开冰层而出的一切,此时逐渐被冰封回去。大海像一个巨大的热能储存器,不至于有点风吹草动就结冰。与寒露的“雀入大水为蛤”相应,立冬三候“雉入大水为蜃”,野鸡一类的大鸟就隐藏起踪迹,仿佛如孙悟空般进到海水里,变化出另一种生物来。
季节变换,万物应时而动,在今天看来,属于自然规律;在古人看来,是因天道神明。掌管冬天的神叫禺强,字玄冥。《山海经》上说他住在北海的一个岛上,人面鸟身,耳上挂着两条青蛇,脚踩两条会飞的红蛇。立冬这一天,天子需要穿黑的衣服,骑铁色的马,带文武百官去北郊迎祭冬神。祭祀场面十分宏大。《史记》上记载,汉朝时要有七十个童男童女一起唱《玄冥》之歌:“玄冥陵阴,蛰虫盖臧……”迎冬后,天子还要对为国捐躯的烈士及其家小进行表彰与抚恤,以顺应肃杀的时气。
天子“迎冬神”,告慰英灵,百姓“送寒衣”,慎终追远。农历十月初一,正值立冬前后,人们会进行系列祭祀活动。除了烧纸钱,由生者推及死者,还要买纸糊的衣服,一并烧掉,嘴里念叨着,请祖先来拿,为死者送去“寒衣”。“十月初一”因此成为一年中和清明节、七月十五并列的三大传统祭祀节日之一。
立冬一到,天地静肃,人马休歇。无论年景如何,一切尘埃落定。那就做个乐天派,换上新衣服,相互道贺庆祝。停下活计,杀鸡宰鸭,剁馅包饺子,乐享人间美味。“立冬不使牛”,也让拉车耕田推碾的牛马驴骡等大牲口喘口气,进棚过冬。
随着立冬而来的冬季,外表冷峻、素淡,本心平和、安宁。它让一切卸下妆容,让世界回归本初。“门尽冷霜能醒骨,窗临残照好读书。”走了太匆忙的路,停一停;做了太“繁华”的梦,醒一醒,就像由“水”的动到“冰”的静,由“氵”的多到“冫”的少,去繁就简,享受无须物化的大美,成就心智舒朗的大为。
20农历的日子·小雪
在鲜有节日的11月,前后脚赶来的小雪和大雪两个节气,唤起了人们对冬日的全部喜爱。畅想一下:雪花搭乘空气的滑梯,凭借北风的羽翼,在空灵的大舞台上翻飞、腾跃。累了,就在树木的高枝上休憩,在大地的纹理间停歇,弥合起岁月的疮痍。
“小雪,气寒而将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小雪,是冬天的第二个节气,若此时降雪,因为天气初寒,尚未寒冷至极,雪落自然不大。
尽管雪小,大地为雪精灵的莅临下得功夫可不小。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把树上的叶子摇落,把地面的残败吹走,街道、庭院都干干净净。风赶着越来越阴沉的乌云,压着愈来愈低的气温,一切都在为雪的到来营造氛围、酝酿情绪。
入冬的初雪来了,温婉而娇羞。落在静谧的院子里,落在尚未封冻的微波中,落在枯草遍地的沟坎上,落在绿意葱茏的冬小麦上……远处朦胧了,近处迷离了;单薄者臃肿了,清晰者模糊了。
下雪的日子,孩子们最为兴奋。雪还飘着,他们便急不可耐地钻入雪幕之中。好静的,伸出双手,接住数片雪花,看它们在手掌心慢慢融化,凉凉的;好闹的,相互追逐,任雪花落在头上、肩上,有一两片钻进脖颈里,打个激灵。雪停了,在屋里更待不住,不管穿的是什么鞋,都去踩雪:干雪“嘎吱嘎吱”的,湿雪“pia叽 pia叽”的,被风堆积起来的厚雪“枯吃枯吃”的。有时,“枯吃——”,半条腿陷进去,整个裤管被雪撸上来,冻得龇牙咧嘴。
此种景象实在难得,特别是在小雪节气。入冬不久,地温仍高,雪随下随化,或者夜下昼融。即便勉强“纷纷扬扬”几下,却还没沾到地面,便无影无踪,很难“一白到地”。此时,冷空气还未完全掌控局势,经常与暖湿气团鏖战,直接造成了今日雨、明日雪,或者一会儿雨一会儿雪,时不时还会出现雨夹雪。
相较于其它节气的物候,小雪节气除了“一候虹藏不见”直观可见外,其余则显得较为抽象。在古人的观念中,虹是阴气和阳气交锋的产物。小雪节气,再难见到阳气与阴气争锋的“刀光剑影”,故而“虹藏不见”。天空不见彩虹,意味着阴气强盛到了没有对手的程度。经过四五个月的卧薪尝胆,到来年的清明,阳气才有机会逆势翻盘——“虹始见”。
“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简称为“天腾地降”。它不似虹的抬头可观,也不像燕子来了、桃花开了近在眼前,而是幽微而“含蓄”。小雪节气五天后,自天而降的天之气向上升腾,由地而生的地之气向下沉降。它们俩分道扬镳,彼此远离,陷入互不理睬的“冷战”。
“三候闭塞而成冬”同样需要“凭感觉”。寒冷渐深,阳气隐入地下闭关,阴气浮游于地上肆意游荡,二者沟通的渠道被完全堵塞。立冬时仅是“水始冰”“地始冻”,凝滞刚刚开始。下雪之后,冰冻愈发坚实,“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大地进入封冻状态,遂成“闭塞成冬”。
黄河流域对小雪节气的感受和大白菜紧密相连。在古代,大白菜拥有一个特别浪漫的名字——菘,蕴含着白菜像松柏一样凌冬不凋、四时长有之意。小雪时节,白菜既应时又应景。田野里,一片片碧绿的大白菜,是农作物收获后,秋日留给大地的最后一抹蓬勃生机。餐桌上,凉拌、烹饪皆可。“白菘似羔豚,冒土出熊蹯。”苏轼把白菜与羊羔、熊掌相媲美。
小时候,常随父母往田间种白菜。8月初开始育苗。待菜苗长出三四片叶子的时候移栽进大田。而后,每天早晚两次用马勺给白菜苗“点棵”浇水。霜降前后,开始把像蒲团一样散开的大叶子拢起来,用谷草在顶部捆住,让白菜集中养分长内层叶子“憋心”。小雪前夕,白菜的心已非常挺实,叶子层层相裹,紧实饱满,像一个嫩白如玉的胖娃娃。
节气更迭,由雨而雪;时间流转,由冷趋寒。小雪,从容而优雅,自在飞扬,如同一朵小花,戴在冬日的发梢,美丽了大地的单调,优雅了岁月的沧桑,纯真了所有关于美好的童话……
21农历的日子·大雪
“大雪小雪又一年”,这句歌词出自几十年前一部电视剧的主题曲。电视剧的情节早已淡忘,但歌曲的旋律却如同冬日里的一缕暖阳,每当大雪节气来临,便在耳边响起,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歌曲在吟唱“雪”,又似在颂扬“年”,或许,更是在感慨人生的午后,那如同滑冰一样刹不住脚的时间——转眼又要一年了。
小雪节气,还没什么感觉;大雪节气,仿佛一下就看到了雪白之上炮仗鲜红的碎屑,看到了嘴里呼呼冒着白气踩雪拜年,看到了街头巷尾、田野沟坎呼哧呼哧打雪仗、滚雪球的寒假快乐。
从景观到人文,大雪以壮丽的自然景观滋养着我们的精神世界,也以其深厚的文化内涵触动着人心。大雪如玉般晶莹,如银般洁白,如轻烟般缥缈,如落花般轻盈。历代诗人以其多感的笔触,尽情的抒发着对雪的赞美,无论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豪迈,还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的畅想;无论是“风雪夜归人”的温暖,还是“独钓寒江雪”的高洁,都让人回味无穷。还有《红楼梦》那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洞彻与清醒,令人反复玩味。
对大雪的歌颂与赞美,文人和农民少有的出现“同频共振”。雪水含氮化物是普通雨水的5倍,下一场雪,如同给大地施了一次氮肥,能给农作物带来实实在在的“营养”。雪覆大地,像是特意建造的一座透明的雪屋,使冬小麦免受寒冷的侵袭。积雪融化,仿若清甜的乳汁,温和而持久的给泥土滋润。“今年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确有科学道理。
“大雪,十一月节,至此而雪盛也。”大雪节气应是一年中雪最盛大的时节。然而,近些年来,很多该下雪的地方遭遇了“贫雪病”。雪正在成为很多地方“濒危”的天气现象。今年入冬,华北平原气温较常年偏高。冷得不到劲儿,很难形成降雪,自然难见雪花。尤记得去年大雪节气前那场“万众瞩目”的雪,蓝色、橙色反复预警;那场飘落在冀南平原“惊天动地”的雪,雪量最集中的几天,竟然听到云层之上轰隆隆的雷响,多年少见。
酣畅淋漓的大雪迟迟未到,一切好像还停留在深秋。落叶不紧不慢的一直飘着。园子里的十几种苗木,这几天这棵树落,过几天那种叶飘,这几天飘着卵形的,过几天飞着心形的。落叶一层一层,大小差别巨大,颜色深浅不一。最硕大的法桐落叶,有的平整铺展,有的边缘卷曲;有的正面朝下,弓身扣地,像正在做俯卧撑;有的背面着地,四脚朝天,像一条翘首的小船;有几片干脆把自己的叶柄插进小叶黄杨密集的枝杈间,像蓄满风力正待启航的帆……
今天,揭示普遍规律的节气物候在一些地方已不能准确“对号入座”,但仍然具有参考价值。
一候鹖鴠不鸣。鹖鴠有四只脚,有牙齿,是一种能走能滑翔飞行的小动物。它白天呆在巢内,黄昏或夜间外出活动。因其害怕寒冷,日夜不停号叫,所以俗称“寒号鸟”。寒号鸟生性懒惰,在晚上鸣叫,希望太阳快点升起。大雪节气夜晚漫长,寒气逼人,怎么也喊不醒太阳,它只得停止了呼喊。
二候虎始交。老虎开始寻偶交配。在古人眼里,虎和龙一样,都是天气变化的源动力,“虎啸生风,龙腾云起”。《吕氏春秋注》中说:“虎乃阳中之阴也,阴气盛,以类发也。”在阴气渐盛之时,虎或者感知到了阳气,或者自己就是催生阳气的发动机,开始迸发无穷的生命力。
三候荔挺出。“荔”不是荔枝,而是耐寒的马兰花,学名鸢尾花。“荔”草字头下三个力,“三力”共“挺”,哪怕是冰雪覆盖,也难抵从头到脚一起发力。它以不可阻遏之势,顶翻腐枝败叶,顶开硬甲冰碴,钻出嫩芽,准备吐出绿叶蓝花,“挺”出一个崭新的春天。
对冬日的大雪一直怀着执念,还是因为它“有意荣枯草,无心饰萎苕”的发心。雪花自天而降,并不是展示自己的舞姿,也不是为了要做谁的装饰,而是为了奔赴繁荣一个世界的使命。
22农历的日子·冬至
冬至又称“冬节”“长至节”或“亚岁”,是二十四节气中最早被确定的一个,也是为数不多和传统节日合二为一的节气。
按照南北朝时期的《三礼义宗》解释,冬至之名,包含三层含义:“一者阴极之至,二者阳气始至,三者日行南至。”阴气在这天达到了盛极,太阳开始回转,阳气开始萌生。虽然阴阳交替不如草木更迭那样直观,但阳气已经潜滋暗长,孕育蓄势。萌动的阳气无形无迹,就像积“德”一样,默默地为万物复苏做着铺垫,积攒着生机。《淮南子》盛赞:“冬至为德。”
每一年,太阳都在不停歇地在南北半球往返巡视。“日行南至”之际,即冬至这天,太阳巡至南回归线。神奇的是,在北半球的两大帝都,却有“神迹”与之呼应。下午三四点钟,西安秦始皇陵兵马俑坑被阳光斜照,光线正好打在兵马俑的身上。这是地坑一年中仅有的一次太阳光亮。与此同时,北京颐和园十七孔桥的桥洞,也被斜阳染成了金色,出现难得一见的“金光穿洞”的盛景。
冬至虽是“阴极之至”,但并非一年中最冷之时,它仅仅是“数九隆冬”的开端。“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冬至当天是“数九”首日。从冬至到小寒的十几天里,只是冷得“不出手”,能冷到“冰上走”还要到小寒和大寒。
在二十四节气中,冬至具有特殊的意义。相传,中华民族的人文初祖伏羲通过测日影,发现冬至点。周代便以冬至为岁首。此后,从先秦至汉代,冬至一直作为时间坐标的原点来推算事务:“日至六十日而阳冻释,七十日而阴冻释。”“冬至后五旬七日,菖始生。菖者百草之先生者也,于是始耕。”“冬至后一百一十日可种稻。”
冬至的物候颇具象征意义。“一候蚯蚓结”。蚯蚓冬眠时头朝下,冬至时感受到阳气萌动,头已经开始朝上,身体因而成弯曲像绳子打了结。“二候麋角解”。麋鹿俗称“四不像”,传说是姜子牙的坐骑。冬至前后脱角,开始为春天再生做着准备。“三候水泉动”。寒冷在大地上肆无忌惮,深藏地下的泉水却开始涌动。表面上,寒冬把一切冻结,到处都是死寂,但生的力量永远不可能被扼杀,泉已开始代表的生命律动。
最美的前景向来不会一帆风顺,冬至里的寒冷毫无顾忌。或者有冰冷的雪铺天盖地,或者是凛冽的风暴怒无常,虽“形式”各异,但主题无别。刚出门,寒冷似乎带了尖长了刺,狠劲向人脸上扎。赶紧扭身、低头、缩肩,只想一步迈进家的门槛,投进热汽蒸腾、饺子飘香的怀抱。
“冬至饺子夏至面”。与立冬相似,冬至吃饺子,是北方最为普遍的饮食习俗。饺子外皮为半圆形,像月亮的形状,内馅为圆形,像太阳的形状,象征天地间冬至阴阳转换的“交子之时”。饺子最标准的包法是褶皱十二个,象征一年十二月。冬至节令最初的食物并不是饺子,而是有类似寓意的馄饨。馄饨皮为方为阴,馅为圆为阳,颇似阴阳未分时的一团混沌。吃馄饨是为了破阴释阳,助力阳气生长。
冬至的饺子“非吃不可”,还有更直接的理由:“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东汉年间,张仲景在长沙做官。告老还乡的时候,正赶上冬天。一路上寒风刺骨,雪花纷飞。在南阳白河边上,张仲景看到很多无家可归的人面黄肌瘦,衣不遮体,有的把耳朵都冻烂了。为救民于水火,他很快研制出了一个可以御寒的食疗方子,叫“祛寒娇耳汤”。他叫徒弟在东关的一个空地上搭起棚子,支上大锅,为穷人舍药治病。开张的那天正是冬至,舍的“药”就是“祛寒娇耳汤”。张仲景让徒弟给每个穷人一碗汤,两个包起来样子像耳朵的“娇耳”。人们吃了“娇耳”喝了汤,浑身发暖,两耳生热。冻伤的耳朵很快痊愈,再也没人把耳朵冻伤了。
冬至已至,赶紧回家包一顿饺子吧。包好了,圆圆滚滚;出锅后,白白胖胖;端上桌,热气腾腾;吃一口,满嘴溢香;再来一碗热乎乎的饺子汤,再也不怕冻掉耳朵了!
23农历的日子·小寒
农历甲辰龙年的第23个节气小寒,是公历2025年的首个节气。二十四节气以这种方式实现了“跨年”。
公历年和二十四节气一个轮回天数差不多,为何没有同步呢?公历年源于西方历法,未参照天文现象,具有极大的人为性;二十四节气基于太阳年(阳历),即地球围绕太阳公转的周期。每个节气对应太阳运行在黄道上的一个位置,彰显了中国文化以天象定人事、天人合一的思想,科学而严谨。
小寒、大寒乃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时节。“小寒大寒,冻成冰团。”同处“数九隆冬”之中,小寒和大寒的严寒不分高下。一定要较真儿排名,古人这样说:“小寒,十二月节。月初寒尚小,故云。月半则大矣。”意思是大寒最冷,小寒次之。然而民间却有与《月令七十二解》不同的“结论”:“小寒胜大寒,常见不稀罕。”依据近几十年北方的气候数据,小寒确实冷于大寒。
出现这样的矛盾也不难理解。古人没有如今精确测量气温的仪器,只能今天瞧瞧,明天看看,冰层较之前厚了还是薄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经过小寒“不懈努力”,大寒时,池塘沟壑“冰方盛,水泽腹坚”,地冻得更深,冰结得更厚。这种直观和物化便产生了大寒胜小寒的“错觉”。这“误差”完全可以理解,按现在的统计数据,二者温差也仅在0.4度左右,且有时大寒确实比小寒更低。或许,在二十四节气开始萌芽的先秦时期,中原地区可能真的大寒比小寒更冷。又或许,本知道小寒最冷,却故意把“大”说成“小”,体现了古人“让寒冷来的更猛烈些吧”的无畏。
今年入冬以来,冀南平原一直未有像样的降雪,且气温较常年偏高。不过,冷依旧是这个时节的主题。“小寒时处二三九,天寒地冻冷到抖”。“三九二十七,篱头吹筚篥。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夜晚,寒风叫哨儿,人蜷缩在屋子里,如同冬夜露宿街头一般。清晨开门,触目苍白,草木、树枝、麦苗、田垄,皆覆盖着霜花,处处森冷凄寒。
有时,雾凇如梦幻般降临。水汽凝华成冰晶,轻附于摇曳的枯草之上,一绺一绺;冬青的叶片,被冰晶覆盖,一片一片;柳树的细枝,也被冰晶缠绕,一条一条。这些绺儿、片儿、条儿,垂着、斜着,举着、弯着,黑、赭、黄、绿的颜色还会在小粒粒背后透出来,让冬日显得更白。没有附着物的,便落在急急出行人的帽子上、头发上、眉毛上。太阳出来了,阳光在小冰晶上折射出一抹橘红,白色变成金色,人们都变成金人啦。
“禽鸟得气之先”。小寒时节,自然界的三候变化在空中悄然上演。客居南方的大雁,听到了来自北方的呼唤,梳理羽毛,准备起身还乡(一候雁北乡);身处寒冬的喜鹊也感到了阳气的萌动,开始筑巢垒新(二候鹊始巢);山林深处的野鸡也为这小寒之后的阳气渐盛而欢歌不断(三候雉始雊)。
人的感觉较鸟儿迟钝,但万木凋敝的冬寒之中,并不乏浪漫。冬至开始,北方人开始绘制“九九消寒图”;小寒节气,江南开启了“二十四番花信风”:“始梅花,终楝花。”小寒花信分别为梅花、山茶、水仙。以花事提醒季节流转,在冰冷的岁月中,也有了花影阑珊。
数九隆冬,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生在北方,时常羡慕南国四季温暖:随处可见深浅不变的绿叶,随时可闻浓淡不同的花香,颇有“身在江南成一统,不管冬夏与春秋”的得意。
冰天雪地,没有对比,也没有喜爱。因为生在北方,春寒料峭中芽尖的萌动,夏阳灿烂里金蝉的鸣唱,秋高气爽里白云的悠闲,冬雪漫天中壮观的飞扬,风景四时异,情趣各不同。
“小寒料峭,一番春意换年芳。蛾儿雪柳风光。”小寒时节,农历岁末,阳历新年。天地间或雪或冰,或雾或凇,即使寒风冲怀,却也捎来孕育的春意,提醒新一年的前景。煮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腌一罐玛瑙般的腊八蒜,赏梅花、山茶、水仙的美丽,享受寂寞,守住初心,以欢喜之心迎接近在眼前的新春。
24农历的日子·大寒
唇齿间,腊八粥的饭香还在“余香袅袅”,眼睛已瞄向瓶瓶罐罐里的“翡翠”:腊八蒜明天就能开盖了吧。大寒一到,更强烈的念头在心里蹦跳着,开始向往着“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腊月二十三小年,期待着马上要到来的红火火地过年:红彤彤的新春联、丰盛盛的团圆饭、乐滋滋的拜年话、咚锵锵的响锣鼓、蹦向九霄的大炮仗,噼噼啪啪沸反盈天……
《授时通考·天时》说:“寒气之逆极,故谓大寒。”顾名思义,“大寒”是极致的冷,是好像整个世界都被冻成了一个大冰坨的冷。
凉为冷之始,寒为冷之极。“寒”体现在只露一双眼睛厚厚的穿着上,体现在哈手揉耳跺脚的动作上,也体现在古人甲骨文的造字上。“寒”字上面的宝盖儿是一间屋子的形状;下面的两点水,是屋子外面的冰;中间部分,是一个人钻近草堆里取暖。即使有草蓐保暖,也难以抵御深入骨髓的寒冷,只能蜷曲身体,挨度时日。
大寒的寒冷是显而易见的。民谚云:“三九四九,冻得狗吼。”“三九四九,在家死守。”“三九三,冻烂砖;四九四,冻死树。”同样形象的还有大寒的物候:“二候征鸟厉疾”——在寒冷的腊月,鹰隼之类的掠食者,常常也食不果腹。一旦发现地面的猎物,便凶狠强悍的迅疾俯冲、扑食,再不顾及“鹰乃祭鸟”的仪式;“三候水泽腹坚”——湖面、河面冰结的又厚又深,坚硬异常。寒冷仿佛连空气都被冻住了,眼睛里只有岸边苍黑僵立的树木,急得团团转的鸟儿。
寒冷似乎把人都“冻住”了。寒冬季节,古时候农人赋闲在家,没有急等着的田间劳作,但同时也意味着生活来源被切断,贫上加寒:“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寒冬成为百姓难过的一道坎。寒冷节气,难熬的还有苦读不辍的书生。明初宋濂叙述自己读书之艰:“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风雪中,还有唐朝柳宗元笔下的“蓑笠翁”,如一尊雕塑,钓起一江孤独……
寒冷更“激动”了人们的热情,一定要在万籁俱寂的“安静”中弄出些“动静”来。“小寒大寒,忙着过年。”一系列的活动在冰天雪地中展开了:熬腊八粥,腌腊八蒜,炸鸡鸭鱼,做腊肠肉,祭灶王爷,除旧尘垢,写红春联,挂红灯笼……走动、劳动、响动,软语暖人,香气四溢。大寒节气前后,随着春节临近,中国人以忙碌、乐观的特殊方式完成着在大地上一年的书写。
物质极大丰富的今天,贫寒与失意早已远离了我们,再也不用为过年费神费力;全球变暖的背景下,大寒再也没有那么令人“胆寒”,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远游近览、享受冬天别样的景致上。
晨曦微露,霜白覆地。鸟儿还没有起床,寒风中带着几分清冽与静谧,仿佛是大自然最纯净的呼吸。太阳升起来,阳光橙红,穿透薄薄的雾气,在一地的银白之上涂一层金辉。
中午,到公园里走走。落叶覆盖的小路,随着脚步发出干净的脆响。天空蓝得通透纯粹,像纯净的画板。落叶树木以身体为线,在蓝色的背景上信意勾勒。看,这棵粗壮的槐树,皴黑的树身,粗厉的纹理,曲折的枝条,如线条的浓淡与顿挫,看似随意,却遵循着疏密避让的规律,用笔大胆,转折笃定。槐树身边,有一两棵耐寒的乔木,个头不高大,叶子倒肥硕。虽然叶片有些蜷缩,甚至有几点斑驳,但经历严寒深沉的绿尤其亮眼。在深绿包围中,每一条枝的顶端,都鼓胀着一粒紫红的芽胞。透过树林,偶尔能听到不远处湖面冰裂之声,仿佛有地气正在冲顶而出。
僵叶丛中春意萌,坚冰深处春水生。雪再大,也不能覆盖掉一切;天再冷,也冻不灭生命的希望。人们身边的家禽,也开始对阳气渐盛做出反应“一候鸡乳”:大寒节气之后,鸡的产蛋量增加,开始哺育后代了。
大寒,节气之尾,时在岁末;大寒,外表冰冷,内心火热。它像一个火炉,在寒尽之处,正融化出一个崭新的希望,盛大开启一个崭新的轮回。
作者简介:
王自强,男,1972年11月出生,河北省临西县人。曾用笔名:璞玉慧心。中小学高级教师,儿童阅读指导师,家庭教育指导师、心理健康指导师、县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任临西县第一小学卫罗庵分校校长。曾荣获邢台市德育工作先进个人,临西县优秀教育工作者称号。在《中国教师报》《精神文明导刊》《河北教育》《邢台日报》《邢台教育》等各级报刊发表文章近十万字,在《山西广播电视报》开设节气文化主题专栏。赴多省市参与阅读、文学、德育等活动交流,主持市、县多项课题。《弘扬玉兰精神,做好国家主人》《新八德助力临西三中跨越式发展》连续获教育部德育优秀案例。主持编写《潭腿》《灵动节气》等校本课程。编著《廿四节气360》,参著《学玉兰 做主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