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简介
尹玉峰长篇铁血小说《天驹》别一番语言架构,别一番草原风情;人性、野性、眼泪、爱恨、或生或死一一铁与血的交织,在生命荒原中困苦摇曳……这是一首准格尔旗黄河第一弯山曲中流淌着的回肠荡气,即有奇幻爱情,又有铭心酸楚,更有民族民主希望和伟大生命热忱的歌。曲折的故事中一直有圣主的天驹神马,就像一面旗帜迎风飘扬……
天驹
第五十三章
1
夏日的准格尔旗,热浪裹挟着黄沙席卷而来。那森站在旗府的高台上,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银质酒壶。壶身上刻着奇子俊十岁那年亲手雕的狼头图案,如今已有些模糊了。
"旗长,还是没有二少爷的消息。"老管家偻着背走过来,声音压得极低。
那森的手猛地收紧,酒壶发出细微的"咔"声。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他的儿子奇子俊就像被戈壁滩吞没了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新军群龙无首,各路军阀虎视眈眈,而更让他心如刀绞的是肖玫——那个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女教师,为了掩护学生撤离,死在王真的兵贼追杀枪口下。
"王真那个畜生现在在哪?"那森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还在杨家湾挖地三尺找他的'天驹'呢。"老管家叹了口气,"那公镇的火倒是扑灭了,可半个镇子都成了焦土。"
那森突然暴怒,将酒壶狠狠砸在地上,银壶在青石板上弹跳着,发出刺耳的声响。"这帮狗娘养的军阀!一个个嘴上说着保境安民,背地里比土匪还狠!"他的吼声惊起了旗府屋檐下的鸽子,扑棱棱飞向灰暗的天空。
老管家默默捡起酒壶,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尘土。他知道旗长不仅是为儿子和肖玫伤心,更是为老协理丹丕尔的战死而痛心。
"旗长,明天就是准格尔召的喇嘛聚会了..."老管家小心翼翼提醒道。
那森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是啊,不管死了多少人,不管心里多痛,传统不能断。准格尔召一年一度的喇嘛聚会是维系草原各部团结的重要仪式,尤其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更需要这样的精神支柱。
"准备吧。"那森疲惫地挥挥手,"告诉厨房,按往年的规格准备供奉。"
次日清晨,准格尔召的金顶在朝阳下熠熠生辉。那森穿着深蓝色的蒙古袍,腰间系着象征旗长身份的银带,骑马来到召庙前。各路头人、贵族已经陆续到达,空气中弥漫着酥油和藏香混合的气息。
他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四奶奶。四奶奶依然保持着惊人的风韵,一袭绛紫色旗袍衬得肤白如雪,发髻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自打丹丕尔、肖玫死后,四奶奶看他的眼神就变了,那种曾经让他沉醉的柔情蜜意,如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疏离。
"旗长到——"
随着侍从的高声通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那森大步走向主殿,却在入口处与四奶奶迎面相遇。按照从前惯例,四奶奶总是第一个入座,位置也在那森之上。但今天,那森没有让路。
四奶奶挑了挑眉,涂着丹蔻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象牙扇骨。"旗长这是何意?"
"今年我坐上位。"那森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为了准格尔旗,为了那公镇死去的百姓,我率众流血牺牲,理应居上。"
周围的贵族们顿时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四奶奶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那双凤眼睁得极大,嘴唇微微颤抖。
"好大的胆子!"她的京腔突然拔高,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我乃大清皇亲,你一个小小的旗长,也敢僭越?"
那森冷笑一声:"大清?现在是什么年月了,四奶奶?女人坐在男人上位,成何体统!"
"你——"四奶奶的扇子"啪"地合上,指向那森的鼻子,"别忘了是谁帮你坐稳这个旗长位置的!"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捅进那森心窝。是的,当年当上旗长,确实仰仗了四奶奶的关系。但此刻,连月来的压抑让他失去了理智。
"那又如何?"那森提高了嗓门,"现在是我在保准格尔旗的平安!是我的人在和王真拼命!你除了摆你那套过时的皇亲架子,还会什么?"
四奶奶气得浑身发抖,金步摇叮当作响。她猛地转身,对随从喝道:"回府!"然后回头狠狠瞪了那森一眼,"好你个兔崽子,奶奶回旗府和你算账!"
望着四奶奶愤然离去的背影,那森突然感到一阵空虚。这么多年的情分,就这样毁于一旦。但他没有时间伤感,喇嘛们已经开始诵经,他必须主持这场关乎全旗人心的聚会。
2
三天后,当那森回到旗府时,迎接他的是四奶奶歇斯底里的怒吼。"那森!你给我滚进来!"她的尖叫声从内院一直传到大门外。
那森皱着眉头走进四奶奶的院子,眼前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院子里一片狼藉,箱笼大开,丝绸衣物散落一地。四奶奶披头散发地站在台阶上,完全没了往日的优雅从容。
"我的首饰盒呢?我的和田玉镯呢?还有太后赐给我祖母的那对翡翠耳坠!"四奶奶冲上来抓住那森的衣领,"是不是你让人拿走的?"
那森掰开她的手,冷冷道:"王真洗劫了半个旗府,你该去问他。"
"放屁!"四奶奶的京腔因为愤怒而扭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看中我的那些宝贝!现在好了,家谱也没了,我祖上传下来的《御赐功德碑》拓本也没了!"她突然哭了起来,"那是我家唯一的..."
那森看着她涕泪横流的样子,心中竟生出一丝快意。"四奶奶,"他故意用这个疏远的称呼,"大清已经亡了十四年了。你的皇亲国戚,早就不存在了。现在这里是枪杆子的天下。"
四奶奶猛地抬头,眼中的泪水瞬间被怒火烧干。"你会遭报应的,那森。奇子俊的失踪就是开始!"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插那森心脏。他扬起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四奶奶毫不畏惧地仰着脸,甚至带着挑衅的笑意。
"打啊!就像你打那些不听话的牧民一样!"她尖声道。
那森的手慢慢放下,转身大步离开。身后传来四奶奶歇斯底里的咒骂声,那些恶毒的京骂在旗府上空回荡,连树上的乌鸦都被惊飞了。
又过了几天,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准格尔旗:四奶奶削发为尼,在准格尔召旁边的观音庙出了家。
那森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查看王真活动的最新报告。他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翻动文件。
"旗长,要去看看吗?"老管家小心翼翼地问。
"看什么?"那森头也不抬,"她爱怎样就怎样。"
但当天深夜,那森独自骑马来到了观音庙。月光下,这座小庙显得格外冷清。他悄悄翻墙进去,借着烛光,透过窗棂看到了跪在佛前的四奶奶。
她真的剃光了那头曾经引以为傲的秀发,灰色的僧袍裹着她消瘦的身躯。手中念珠缓缓转动,嘴唇无声地念诵着经文。那森突然想起二十几年前,她一袭白衣站在桃花树下,美得让人心颤。
窗内的四奶奶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突然转头看向窗外。那森迅速隐入黑暗中。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是木鱼清脆的敲击声。
3
草原上飘荡着马头琴呜咽般的声响。那森独自坐在旗府后院的石阶上,手中摩挲着那只被摔出凹痕的银酒壶。月光如水,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将那些岁月与风霜刻下的痕迹映得分明。
远处观音庙的钟声隐约传来,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个方向,喉结上下滚动。忽然,他仰头灌下一口烈酒,沙哑的嗓音在夜色中缓缓升起:
"大青山高来乌拉山低,
马鞭子一甩想起了你。
白天想你墙头上爬,
黑夜想你没办法..."
这是四奶奶最爱听的山曲,带着草原汉子特有的粗粝与深情,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唱着唱着,那森的声音开始颤抖,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那个春天——四奶奶穿着杏粉色的旗袍,站在开满山丹丹花的草坡上,听他唱这首曲子后,四奶奶一展娉婷袅娜的身段……
"想你想得我手腕腕软,
拿不起筷子端不起碗。
想你想得我心花花乱,
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
不要怪我手忙脚乱,
山药蛋同样有营养。
贵人啊,你过来尝一尝……"
唱到这句时,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那森古铜色的脸颊滚落,砸在石阶上碎成几瓣。他猛地抬手抹了把脸,却怎么也止不住越流越凶的泪水。这个在战场上刀光剑影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铁血旗长,此刻却像个孩子似的呜咽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他自嘲地嘟囔着,又灌下一大口酒。烈酒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酸涩。他知道自己的强硬伤透了四奶奶的心。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那森警觉地抬头,只见月光下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正向旗府疾驰而来,银白的鬃毛在夜风中飘扬,宛如一道流动的银河。
"天驹?"那森腾地站起身,酒壶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可待那马跑近了,他才发现这匹白马虽然神骏,体型却比传说中的天驹小了一圈。
白马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突然刹住脚步,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悲怆的长嘶。那森这才看清,马儿的眼角竟挂着晶莹的泪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是你!都是你惹的祸!"那森突然暴怒起来,额角青筋暴突,"要不是为了找天驹,王真不会烧镇子,奇子俊不会失踪,四奶奶也不会..."他挥舞着拳头冲向白马,"我现在什么都没了!"
"旗长住手!"一个洪亮的声音急急传来。兽医布和提着药箱从马厩方向跑来,挡在那森与白马之间。布和的蒙古袍上还沾着草屑,显然是被马蹄声惊醒的。
"这是小欢子,天驹的独子。"布和抚摸着白马的脖颈,声音低沉,"这些日子它总是行踪不定,有时半夜跑回来,眼角带着泪。"老兽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缕银白的马鬃,"今早我在北山崖下发现了这个,还有...天驹的蹄印消失在悬崖边。"
那森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两步。他认得那缕马鬃——末端染着一抹朱砂,是去年那达慕大会上他亲手为天驹系上的平安结。
"你的意思是..."那森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布和点点头,眼中闪着泪光:"天驹...怕是已经羽化升天了。草原上的神马,终究是要回到长生天怀抱的。"
小欢子突然前膝跪地,将头深深低下,发出一声哀戚的嘶鸣。那森怔怔地看着这匹通灵性的白马,胸中翻涌的怒火突然化作了无尽的悲凉。他缓缓蹲下身,颤抖的手抚上小欢子湿润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
"你也...失去至亲了啊..."那森喃喃道,忽然将脸埋进小欢子的鬃毛里,宽厚的肩膀剧烈抖动起来。月光下,一人一马静静依偎,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布和悄悄退到一旁,抬手擦了擦眼角。夜风送来远处观音庙的钟声,悠长而寂寥。
【版权所有】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