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釉火青》
1915 年的秋雾裹着矿砂,在窑神庙残碑前凝成细珠,顺着 “火魂纹” 第七道弯的刻痕往下淌,像山在轻轻淌泪。林守义用袖口擦去碑上的潮气,指腹蹭过父亲林建军刻下的浅痕 —— 那是 1904 年矿难后,爹摸着焦宝石粉说的 “留口气”,如今他终于懂了:不是忍,是等,等山的性子和人的骨头熬成一股劲。
“守义哥,县上派来的‘测绘队’在矿口架仪器了!” 柱柱背着书包跑进来,帆布包上绣的 “矿业小学堂” 被矿灰染成灰黑色,边角磨出毛边。他掏出块焦宝石碎粒,石面沾着冻柿膏的酸气:“先生教咱算矿砂产量,说‘这叫科学’!可爷爷骂‘读那没用,不如学认火魂纹’。”
柱柱的课本里夹着张王教员画的矿脉剖面图,直线标着 “科学钻探线”,他却用焦宝石粉在旁边补了道弯,像火魂纹的影子。王教员看见后皱眉:“柱柱,山的骨头是硬的,哪有这么多弯?” 孩子把课本往怀里揣,石粒硌着胸口,像揣着块没焐热的冰。
守义接过石粒,想起十年前王老五塞给他的那粒 —— 牙印还在,人却在去年直纹矿道塌方里没了。他往矿道深处走,岩壁渗的水在地上画出弯,像极了母亲刘氏纳鞋底的针脚,密匝匝的,藏着过日子的劲道。
测绘队的三脚架支在火魂岭下,戴圆镜的王工程师正用铅笔画线,标尺上的 “5.2” 刻度被矿风吹得发颤。他身后的钻机印着 “克虏伯” 字样,齿轮转动的声响和十年前汉斯带来的机器如出一辙。“按德国图纸,这脉应该直着走。” 他对随从说,皮靴碾过焦宝石碎,“老矿工说的‘弯’,是迷信。”
周明远蹲在不远处修矿灯,爹周乡绅的账册摊在膝头。其中一页记着:“1912 年,矿税提至 18%,矿工日均收入够换半筐冻柿”,旁注 “较 1900 年减四成”。他摸着页边焦宝石粉画的小弯,那是爹偷偷给逃税矿工留的记号 —— 去年爹临终前说 “这弯比算盘珠实在,能活人”。
窑神庙前的市集上,说书人敲着醒木讲 “崔老爷子以釉藏矿”,唾沫星子溅在焦宝石串成的幡上:“当年德军炸矿,老崔爷把真脉图烧进釉里,蓝汪汪的像火魂纹活了!” 税吏在旁记 “焦宝石交易量:今日 32 斤”,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像在割谁的肉。卖冻柿的小贩喊:“德军查得紧,膏子涨价了!”—— 日军统制的影子已在市集蔓延,像层薄霜盖在青石板上。
“刘婶的冻柿膏熬好了?” 守义在釉坊找到刘氏时,她正往陶罐里撒焦宝石粉。罐底结着层琥珀色的膜,是半夜起来搅了七次才成的 “老膏”。“能换三筐玉米面,比男人下矿一天还值。” 她往守义兜里塞了块,“桂英说,这膏子加山楂汁,酸得能蚀透三层锈 —— 女人的骨头熬透了,比钢硬。”
测绘队的标尺突然倒了,砸在火魂纹的豁口上。守义冲过去扶时,看见石缝里嵌着片陶片,上面的弯与测绘图的直线正好交叉,像俩老汉在掰手腕。“这是 1898 年崔老爷子埋的‘脉引’。” 瞎眼老矿工拄杖走来,胡琴弦缠着焦宝石丝,“那年德军炸矿,就靠这陶片找着活水脉,釉里还掺着三十个弟兄的血呢。”
柱柱突然喊着跑过来,手里举着本课本,背面用焦宝石粉画满了弯:“先生说这是‘误差’,可刘婶说‘山的骨头不直,跟人一个性子’。” 测绘先生冷笑,却在看到陶片上的弯与矿道渗水轨迹重合时,镜片后的脸白了 —— 那轨迹和他昨晚梦见的 “幸运石” 纹路一模一样,是他童年在阿尔卑斯山捡到的,爹说那石头能指路。
夜里,守义在釉缸底摸到张纸,是 1904 年爹藏的矿脉图。他用刘氏的冻柿膏把图粘在陶片背面,膏子干了后,图上的弯与陶片的纹融成一片青蓝,像山在陶上喘了口气。“这不是图,是山在说话。” 他对周明远说,后者正往账册上拓印那些弯,“爹的账记的是钱,这记的是命。”
测绘队走的那天,矿口留下半截标尺。守义把它埋在火魂纹旁,上面压了块焦宝石,石面的弯正对着标尺的 “5.2” 刻度,像在说 “各有各的数”。柱柱往石缝里塞了颗冻柿籽,说 “让山尝尝甜的,别总吃矿砂”。
釉坊的窑火亮起来时,守义后颈的青斑突然发烫。他望着窑里的青光,想起爷爷说的 “火是山在应”—— 那光里,陶片的弯、冻柿膏的痕、焦宝石的青,正融成一股劲,像无数只手在推着脉往前走。王工程师临走前回头望了眼窑火,突然把标着 “误差” 的勘探记录塞进了灶膛,火苗舔着纸页,像在吞那些不懂山性的字。他想起童年在柏林博物馆,曾见过块中国陶片,纹路与今夜的火魂纹惊人地像,只是当时馆长说 “野蛮人的涂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