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晨光
在中国古典文学的璀璨星河中,《西厢记》以其"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人文理想,成为跨越时空的文化符号。当这部诞生于元代的杂剧历经七百年沧桑,如何在当代语境中焕发新的生命力?永济普救寺文化顾问雷建德以其数十年的收藏与研究为根基,通过《西厢记轶闻趣事——讲座》一书及系列跨地域演讲,构建了一条连接古典文本与现代受众的桥梁。这部融合600余幅珍品彩图与多维解读的著作,不仅是《西厢记》文化传播史的全景式呈现,更开创了"小众研究—大众传播"的新范式,在文献典藏、比较研究与跨文化传播三个维度上,为古典文学的当代传承提供了极具价值的范本。
一是文献典藏:从学术考据到文化共情的视觉叙事
雷建德的《西厢记》研究始于独特的收藏视角。在"民存馆藏与《西厢记》"章节中,那些散落在民间的古籍抄本、扇面泥塑与馆藏珍品构成的,不仅是文献学意义上的实物证据,更是一部立体的《西厢记》接受史。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博物馆藏的董解元《西厢记》手抄本残页,泛黄的纸页间凝结着从金代《西厢记诸宫调》到元代王实甫杂剧的演变轨迹;北京大学图书馆珍藏的明代弘治年间金台岳氏刻本《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参增奇妙注释西厢记》,其精美的版画插图不仅是艺术珍品,更直观展现了明代市民阶层对《西厢记》故事的审美接受。
更为难得的是,雷建德将收藏视野延伸至日常生活的物质载体。鼻烟壶上的"红娘传书"图案、葫芦画上的"长亭送别"场景、砖雕中的"张生跳墙"造型,这些看似寻常的民间工艺品,实则是《西厢记》融入大众生活的鲜活证据。当600余幅彩图在292页的篇幅中次第展开,形成的不仅是视觉的盛宴,更是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明代的戏曲刻本与当代的广场舞《西厢记》同台亮相,清代的陶瓷画与现代的影视剧海报相映成趣,这种跨越媒介的呈现方式,打破了传统文献研究的时空壁垒,让读者得以在具象化的审美体验中,触摸到《西厢记》生生不息的文化基因。
在"名家大师与《西厢记》"部分,雷建德通过文人学者的题咏评论,构建了另一重精神维度的对话空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西厢记》"以缠绵胜"的精准评价,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中关于其"结构之精,古今无两"的论断,与当代莫言"《西厢记》的爱情描写比现代小说更具穿透力"的感悟形成呼应。这种跨越古今的评价谱系,既展现了《西厢记》学术价值的延续性,也揭示出不同时代读者对"爱情"主题的永恒共鸣。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书中收录的科学家严济慈、张稼夫的相关论述,打破了"《西厢记》仅属文学领域"的认知局限,印证了这部作品对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广泛影响。
雷建德的文献典藏理念,本质上是一种"逆向思维"的实践。当传统研究多聚焦于文本校勘与主题阐释时,他将目光转向文本之外的物质载体与接受痕迹,通过古籍、艺术品、评论等多元材料的互证,构建起比单一文本解读更丰富的意义网络。这种研究方法不仅拓宽了《西厢记》的研究边界,更重要的是让普通读者得以绕过学术考据的门槛,在直观的视觉体验与情感共鸣中亲近经典,实现了从"小众研究"到"大众传播"的关键跨越。
二是比较视域:跨文化对话中的爱情叙事与人性思考
在全球化语境下,古典文学的现代传播离不开比较视野的观照。雷建德在书中专设"《西厢记》与《罗密欧与朱丽叶》纵横向比较"章节,并在新西兰《先驱报》的演讲中深入阐发这一主题,展现了将中国古典爱情叙事置于世界文学坐标系中的自觉意识。这种比较绝非简单的文本对照,而是通过"纵向"的历史脉络与"横向"的文化差异分析,揭示两部作品跨越时空的人性共鸣与文化独特性。
从纵向时间维度看,《西厢记》与《罗密欧与朱丽叶》虽诞生于不同时代——前者成书于13世纪末至14世纪初的元代,后者创作于16世纪末的文艺复兴时期,但两部作品都站在各自的历史转折点上,对"爱情"这一永恒主题做出了突破性表达。王实甫通过崔莺莺与张生"私定终身"的情节,挑战了封建礼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其"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宣言,蕴含着对个体情感自由的肯定;莎士比亚则通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反抗中世纪宗教禁欲主义对人性的压抑,体现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精神内核。雷建德在比较中特别强调,这种对爱情自由的追求,正是两部作品能够穿越时空打动读者的根本原因。
横向的文化差异分析更具启发性。《西厢记》的叙事充满东方美学的含蓄蕴藉:张生跳墙时的"傻气"、崔莺莺的"假意儿"、红娘的机智周旋,构成了充满生活气息的戏剧冲突,其矛盾的解决最终依赖于"状元及第"的世俗圆满,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庸和谐"的价值取向;而《罗密欧与朱丽叶》则以激烈的家族仇恨为背景,爱情的表达炽热直接,结局的死亡悲剧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展现了西方文化中"个体对抗命运"的叙事传统。雷建德通过法国国家图书馆藏《风月秋声—西厢记》与英国巴特勒家族藏清康熙《西厢记》青花瓷盘的图像对比,直观呈现了西方视角下《西厢记》的异域想象,这种图像传播中的文化误读与再创造,本身就是跨文化交流的生动案例。
书中收录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萧伯纳与鲁迅、梅兰芳等人的交往记录,为这种跨文化对话增添了历史现场感。萧伯纳作为西方戏剧大师,对《西厢记》"以喜剧形式实现情感解放"的叙事艺术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其"在有限的舞台空间中展现了无限的人性可能"。这种来自西方权威的认可,不仅提升了《西厢记》的世界文学地位,更揭示出优秀文学作品超越文化隔阂的共通性。雷建德特别注意到不同文化背景下对"红娘"这一角色的接受差异——在东方文化中,红娘是"成人之美"的道德楷模;在西方读者眼中,她更像是打破阶级壁垒的"社会变革者",这种解读差异恰恰印证了《西厢记》文本的丰富性与阐释的开放性。
比较研究的深层价值,在于通过文化对照回归对人性本质的思考。雷建德在马来西亚国际儒商论坛的演讲中,将《西厢记》的爱情观与"儒商后院文化"相联系,指出张生、崔莺莺对爱情的坚守与现代商业伦理中"诚信"品质的内在一致性。这种看似跨界的关联,实则抓住了两部爱情经典的共同内核——对真诚情感的珍视与对世俗束缚的超越。无论是《西厢记》中"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含蓄试探,还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名字有什么关系?把玫瑰叫成别的名字,它还是一样芬芳"的直白宣言,表达的都是人类对真挚情感的永恒追求。
雷建德的比较视域避免了文化比较中常见的"优劣论"或"等同论",而是在承认文化差异的基础上,着重发掘两部作品在人性探索上的共通性。这种比较方法不仅有助于西方读者理解《西厢记》的文化内涵,也为中国读者提供了重新审视本土经典的参照系,在全球化时代构建了一种平等对话的文化传播姿态。
三是传播实践:从地方符号到世界文化的对话路径
《西厢记》的传播史本身就是一部鲜活的文化交流史。雷建德以"国外传播与《西厢记》"章节及数十年的海外收藏为基础,系统梳理了这部作品300余年的海外旅行轨迹,展现了中国古典文学走向世界的复杂历程与深远影响。书中统计的23种英语译本与55种非英语译本(涵盖日、韩、阿拉伯、俄、法等多语种),不仅是数字的记录,更是《西厢记》跨越语言障碍的证明,而德国科隆博物馆藏明崇祯《西厢记》彩印版画、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仇英(款)西厢记图"等海外馆藏珍品,则见证了这部作品在视觉艺术领域的国际影响力。
雷建德的传播实践具有鲜明的"双向性"特征。一方面,他通过整理海外收藏与译本,还原《西厢记》在世界范围内的接受图景:18世纪法国传教士马若瑟的译本将其介绍给欧洲学界,引发伏尔泰等启蒙思想家的关注;20世纪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从《西厢记》中汲取意象灵感;当代翻译家许渊冲以"三美论"重译《西厢记》,使其在英语世界获得新的读者。这些传播节点构成的历史脉络,展现了《西厢记》从"异域奇珍"到"世界文学经典"的身份转变。
另一方面,雷建德积极推动《西厢记》的当代海外传播,其在马来西亚、新西兰等地的演讲,以及向法国艺术家高德华、帕斯卡·玛尔耶特赠送著作的举动,构成了鲜活的"再传播"案例。这种传播不再是被动的文化输出,而是主动的对话与交流——当法国艺术家从《西厢记》的视觉元素中获得创作灵感,当新西兰听众通过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比较理解东方爱情观,《西厢记》便成为跨文化对话的媒介,在不同文化语境中生成新的意义。
国内传播的在地化实践同样值得关注。雷建德在三亚市人文地理学会的演讲《<西厢记>来龙去脉》,将这部北方杂剧与海南地域文化相连接,书中收录的古抄本海南崖州民歌《张生歌》,证明了《西厢记》早已融入南方民间艺术。这种"在地化"传播策略打破了"《西厢记》仅属北方文化"的刻板印象,展现了经典文学在不同地域的适应性与生命力。从普救寺的实地文化到三亚的海滨讲堂,从山西的民间泥塑到海南的崖州民歌,《西厢记》通过雷建德的梳理与传播,呈现出跨越地域的文化整合力。
传播形式的创新是雷建德实践的另一亮点。他将《西厢记》的传播从文本阅读拓展到多感官体验:书中展示的皮影戏、木偶剧、歌舞剧等演绎形式,打破了传统文学传播的单一性;广场舞《西厢记》的出现,则证明了这部古典作品与当代大众文化的兼容性。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雷建德将"圆梦《西厢记》十二部曲"作为著作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结缘""续缘""痴迷""圆梦"等个人经历的叙述,将学术研究与生命体验相结合,这种"以情动人"的传播方式,比单纯的知识讲解更能引发读者共鸣。
雷建德的传播理念体现了对"文化传播本质"的深刻理解——传播不是知识的单向灌输,而是意义的共同创造。他通过"美学知识性、美育趣味性、美术资料性"的融合,让不同背景的受众都能找到亲近《西厢记》的路径:学者可以从中获取珍稀文献,普通读者可以感受爱情的美好,艺术爱好者可以欣赏视觉珍品,比较文学研究者可以获得跨文化素材。这种"各取所需"的传播效果,正是"小众研究—大众传播"理念的完美实现。
经典的生命力在于不断被重新诠释
雷建德的《西厢记轶闻趣事》及其系列传播实践,为古典文学的当代传承提供了极具启发性的范本。这部著作超越了传统学术著作的边界,既是严谨的文献汇编,又是生动的文化普及读本;既是个人收藏的总结,又是跨文化对话的记录。在450余年间,《西厢记》从杂剧舞台走向世界文学殿堂,从文人案头走向大众生活,其生命力正在于像雷建德这样的研究者与传播者,不断为其注入新的阐释维度与传播形式。
当我们在书中看到明代刻本与当代影视剧海报并列,看到鲁迅的评论与莫言的感悟共存,看到中国的青花瓷与西方的油画诠释同一故事时,感受到的不仅是《西厢记》的艺术魅力,更是文化传承的生动图景。雷建德用数十年的收藏与研究证明:经典不是束之高阁的文物,而是活在当下的文化资源;对经典的传承,不仅需要严谨的学术态度,更需要创新的传播智慧。
在"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理想穿越七百年依然动人的今天,雷建德的工作让我们明白:古典文学的当代价值,不在于其是否符合现代观念,而在于它能否持续为我们提供关于人性、爱情与美好生活的思考。从这个意义上说,《西厢记轶闻趣事》不仅是一部研究著作,更是一座连接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小众与大众的文化桥梁,它让《西厢记》在新的时代语境中,继续焕发着"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的永恒魅力。
(文学评论家: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