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下的思绪》
日头跟下了火似的,烤得蟒岭的石头都发烫,我蹲在自家玉米地埂上,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杵在地上,他得借点力才能撑住身子。脊梁骨像是被生生掰成了几截,每动一下都咯吱响,额头上的汗珠子连成线,砸在脚面上,溅起细小的土烟,一股子汗馊味混着玉米叶的焦气,往鼻子里钻。
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抢着给玉米追肥,又得翻整屋后那片洋芋地。天不亮就下地,日头爬到头顶还不能歇,喉咙干得像要冒烟,灌下去的井水在肚子里晃荡两下,就变成汗顺着毛孔往外冒。累到极致时,心里头那点彷徨就跟地里的草似的,疯长起来。我望着远处连绵的蟒岭山,小时候觉得这山高得能摸到云彩,现在看过去,只觉得像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
歇够了,我直起身,腰眼一阵发麻。恍惚间,倒看见个光屁股的娃,在山涧里摸鱼呢。那是小时候的自己,裤脚卷到大腿根,脚丫子踩在冰凉的鹅卵石上,溪水漫过脚踝,凉丝丝的舒服。那时候哪懂什么叫累,漫山遍野追野兔,爬到老槐树上掏鸟窝,饿了就摘野枣子充饥,渴了就捧山泉水喝,一口下去,甜到心窝里。那时候总盼着长大,以为长大了就能走出这蟒岭,能挣好多钱,给娘买件新衣裳,给爹打壶好酒。
十八岁那年,我真的走出了大山。绿军装一套,胸前的大红花比山里的映山红还艳。送别的时候,母亲往他包里塞煮鸡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拍着胸脯说:“妈,等我混出个人样来!”军营里的日子苦,可心里亮堂。军号一吹,浑身的劲儿就上来了,练刺杀,搞拉练,汗水湿透了军装又晒干,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霜。对着党旗举起右拳的那天,我觉得自己的骨头都透着红,以为往后的日子,就该像靶场上的子弹,直直地往靶心飞。
可现在呢?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满是老茧,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抬头看看天,日头还是那么毒,照得人眼睛发花。两鬓的头发早就白了,白得比地头的霜还扎眼,额头上的皱纹深了,像是被山风吹出的沟壑。我还是在这蟒岭附近打转,只不过从扛枪杆子变成了扛锄头,从保家卫国变成了刨食糊口。
有人说我是“文化人”,会写几句诗,能写几笔毛笔字。夜里,我确实爱在昏黄的灯下铺开纸,蘸着墨汁写写画画。可那些字啊诗啊,换不来米和面,挡不住这毒日头,也填不满心里的空落。我写过蟒岭的山,写过蔡川的水,写过军营的岁月,写过入党的誓言,可写来写去,总觉得没写出心里那点味儿——那点年轻时的冲劲,怎么就慢慢没了呢?
玉米叶被晒得卷了边,蔫头耷脑的,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我扛起锄头,一步一步往地头挪,每一步都沉甸甸的。迷茫像这山间的雾气,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无处不在。我知道,明天天不亮,还得扛着锄头来,就像这么多年来,再难再累,也没真正停下过脚步。只是偶尔,当山风穿过玉米地,带着点凉意吹过耳畔时,我会忽然想起当年那个穿着绿军装的青年,想起举起右拳时的滚烫,心里头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酸溜溜的,说不清是啥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