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旧事
唐乐人
驴的故事
当年,我家驴圈里白天总是空荡荡的,没有一头牲畜。每天中我们用尽吃奶的力气推动性畜棚的大木门,大木门懒洋洋地粗声"吱吱"地粗气,"吃吃"地响着,启开一条缝,于是一股强烈的酸溜溜的粪水和驴圈的臭气便扑鼻而来,然而这气味却有种难以描摹的诱人之处。
驴在圈里过的是毛驴独特的生活。毛驴子站在那里,出声"嚓嚓"地咀嚼着草,冬天嚼干草,春夏秋冬基本是青草。它们什么时候睡觉,怎样睡觉? 不知道,驴有时也会躺下来睡,然而这是难以想象的。一头驴重得像小山似的,笨拙地倒在地上,这情景想想也是得可怕。看来,驴要到深更半夜才会睡一会儿,其余时间都是站在栏里用牙将干草或青草扯开,塞进柔软的双唇之中。我们家的驴都很漂亮很健壮,驴的臀部油光锃亮,摸着这样的驴的臀部是非常愉快的。驴尾巴又粗又硬,一直拖到后腿膝上……
大草驴青色大眼睛有时威严而又异样地斜睨着人,不由得使我们想起生产队马车夫讲的那件可怕的事:每匹马每年都把一个日子秘藏于心中,这是个凶日,到这一天,马要对人进行报复,要千方百计把人害死,因为人役使它,让它过那种只有畜牲才过的生活:天天等着人给它套上挽具,去完成它在尘世的奇怪使命-无休无止地运载、无休无止地奔驰。我没见过马的复仇,却亲历过驴子的复仇。一是驴子会在你骑它的时候疯狂地冲向人家门前的灰堆并迅速躺倒,或突然冲到村外弯柳树下把你挂下来,狠狠地摔你。无论你怎怎打它,还是这样对待你。唉,一次次摔到坚硬的地上,便成了我童年坚硬的记忆,再就是在小说家王松的小说《双驴记》中看到的关于"黑六""黑七"两头驴复仇的故事,那是两只驴和一个人斗智斗勇的故事。《双驴记》是个非常好看的短篇小说。70年代,黑六和黑七。作为种驴,黑六不耕地不拉车,吃香喝辣妻妾成群,这让伙食比驴还差的光棍马杰极为不满。不仅如此,黑六这头驴还狡猾得厉害,知道在大队书记大莲面前耍奸扮苦相,间接告马杰的状,让他挨批评。马杰也不是个好惹的主,耍得一手好鞭子的他背着人常用鞭子教训黑六,但没想到一次失了手,打坏了黑六的命根子。养尊处优惯了的黑六一下子失去了配种能力,没法接受从驴大爷到农民工的变化,倒霉得连命也赔上。本分老实的黑七将一切瞧在眼里,从此跟马杰展开了不屈不挠的斗争。强迫种驴黑六拉车,折磨暗中使坏的黑七。在这样的行动中,人从被侮辱被损害的个体降格为侮辱者与损害者,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本来正面的属于人的反抗精神却只能通过驴来表现,何其可悲!城市知青马杰插队来到某山区参加生产劳动,与当地农村少女彩凤相知相恋。一次偶然,在山上凿炮眼负伤的马杰被送到公社卫生所治疗。缝针时他见识了麻药的威力,临走顺手牵羊偷了几支麻药和针管,带回村里。村里养着一头公驴黑六,它不用下田干活,每年只管配种,在村里享有特殊的地位和其他牲口艳羡的待遇。饲养员的工作相对轻松,马杰觊觎许久。回到村里,马杰悄悄给黑六打了两针麻药,令它暂时瘫软。黑六的“怪病”惊动了生产队队长大莲和众村民,就连兽医也束手无策,马杰又利用麻药过劲儿的时机,佯装治好了黑六。马杰取得了队长的信任,也得到了饲养员的工作。
马杰不满黑六只交配不干活的待遇,对侍候黑六忿忿不平。一天他违反规定擅自让黑六拉车,被大莲队长发现,队长严厉批评马杰,马杰越发怨恨黑六。随后,马杰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鞭打教训了黑六,未料一时失手竟铸成大错。第二年春天,邻村农民牵母驴来和黑六交配,黑六一反常态,再不发情,难以完成配种任务。经兽医判断,黑六的生殖能力已彻底丧失,只能下地干活。马杰和彩凤的关系日益亲密,马杰深感幸福,一心想娶彩凤为妻。黑六犁地拉磨都费劲,脾气又火爆,一次驮村贫协主任进城,半路将人甩下,险些致其丧命。
队长决定杀掉黑六,并指派马杰下手。从未杀过生的马杰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挥下铡刀,杀了黑六。黑六死后,它的弟弟黑七表现异常。意想不到的是,这头驴竟渐渐表现出了令人讶异的智力和感情。黑七咬断了支撑牲口棚的木桩,牲口棚塌下,一匹母马被砸死,马杰在倒塌的一瞬钻进井里才得以幸免。倒棚事故后,马杰被罚修棚、送粪。马杰迁怒黑七,人驴之间的矛盾再度激化。马杰私下里常捉弄黑七,黑七也送给马杰变本加厉的报复。马杰和彩凤愈发如胶似漆,终于有一天,情投意合的两人难捺激动,偷食了禁果。谁也没想到,黑七竟以自己的方式将酣睡中的他们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并引来村民围观。这七"还露出不怀好意的驴笑。这对年轻人的爱情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彩凤爹不同意马杰娶彩凤,甚至不许马杰和彩凤见面。彩凤嫁出了村子,不知去向。倍受创伤的马杰终于爆发,但正当他再次举起铡刀准备杀黑七之时却被大莲队长发现,马杰被免职,被分配去看守草料厂。他夜晚偷偷回到村里,把黑七牵走卖到远方的肉铺,准备借刀杀驴。老“驴”识途的黑七居然逃出虎口找到马杰,想咬断栓在马杰身上的绳索,以摔死被吊在空中作业的他!幸亏及时赶到的工友出手相救。
至此,马杰与黑七哥俩已经不可逆转地成为一对死敌。黑七仿佛铁了心似地要为被杀的黑六报仇,最后为了与马杰同归于尽,不惜自焚。场院堆积的稻草全被黑七点燃,黑七死了,马杰拼死逃脱,拣了条命。但生产队以马杰严重破坏生产资料,致使牲口死亡为名,将马杰移送外地,监督劳动。哎哟人啊人,驴啊驴!……
燕子的故事
还好,童年的记忆里有好多燕子,夏天里,燕子犹如黑色的箭矢不停地往来穿梭,一会儿由驴棚飞向广阔的蓝天,一会儿又飞回驴棚。在驴棚的屋檐下,燕子筑了几个含有石灰的小窝。这些坚固的、凸形的、工艺精致的燕窝有轻盈的煎孑实让人喜欢。我经常这样想:“人眼看就要死了,从此再也看不到天空、树木、小鸟了,看不到许许多多我已那么习惯、那么亲切、那么难舍难分的东西了!”至于燕子,我尤其舍不得同它们分开。燕子迅如闪电的飞翔、粉红色的胸脯、蓝黑色的头部和同样是蓝黑色的十字交叉的又尖又长的翅膀以及始终不渝的幸福的呢喃声是多么美丽、可爱、温柔、纯洁呀,又是多么优雅洒脱啊! 驴棚的大门终日大敞四开,我们随时随地都可以进去,一连好几个小时倾听这燕子亲密的呢喃声,幻想着把一只燕子捉到手里,要不然就一路颠簸地驶向非常非常遥远的某个地方……为什么人从童年时代起就向往遥远、辽阔、深邃、高峻、陌生、冒险,向往去那个可以为某件事或某个人搏命,乃至献出生命的地方?难道我们会安于现状,安于上帝给予我们的这片土地,安于仅仅这一种生活吗?显然不会,因为上帝给予我们的远要多得多。直到今天,我每忆起孩提时代读过和听过的童话时,最令我心醉神迷的仍然是见所未见的远方和海外奇谈。“在一个王国里,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国度内,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在万重云山之外,在蔚蓝的大海那边,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而我知道,燕是去过远方的,它见过岭南,见过大海,见过爪哇……。
坐上大车去野外
每当朝暾初上,园子里刚一响起鸟鸣,邻家的父亲刘大爷就醒了。他以为大家一定跟他同时醒来,便无所顾忌地大声咳嗽,大声叫唤:“拿茶壶来!”于是刘义刘友满粮来银也都醒了。见到早晨阳光明媚,孩子们心里好生快活,长长的阳光从高高的杨柳枝叶中照过来,一丝丝的,天上地上都是凉爽的。在外面跳动一会儿,凉快极了。至于别人心里怎样,我再重复一遍,我那时还仍然不想去了解,或者不懂得去了解,我们迫不及待地想尽快跑到村外的林中去或到河边去,或者到沙滩草地上。或者到公社的苗圃去。去摘食那些个我们特别爱吃的沙果沙红,犯些被太阳晒红了的沙果沙红,又脆又甜,好吃!
清晨的时候, 家里的牲口棚里一派清晨的热闹景象,大门嘎嘎有声地打开,人们吆喝着,咋呼着,抽打着鞭子,把一群群牛和猪,以及一大群兴奋的鬈毛灰绵羊赶去吃早上的鲜草,把马匹撵往野外的池塘去饮水,驴的蹄子整齐有力地踩在地上,震得大地隆隆作响。就在这时,下房雪白的厨房里,炉内生起了橙黄色的火焰,各家开始晨炊,几条狗,有的在窗下,有的在门槛上,盯着往来的人,不时嗅嗅他们,随即又汪汪叫几声,跑了开去……刘家父亲或叔叔哥哥,用过早茶后,往往驾着驴车牛车带孩子们到田头去,我有时也顺便乘车。田间的景致因季节而异,有时我们看到的是父老乡亲光着脚丫和脑袋在犁地,只见他们不停地走着走着,身子不时晃动一下,因为犁沟松软的泥土老是要绊住他们的脚,他们竭力使自己和累得吱嘎作响的木犁同吃力地拉着犁的马保持平衡;有时我们看到的是许许多多姑娘在黍米地或土豆地里锄草。她们穿得花花绿绿,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唱歌,有时还讲顺口溜。什么"出了门,走六步,碰到久叔和六舅……活泼天真之态叫人看着也高兴。而有时我们看到的则是庄稼汉们顶着烈日在割麦,只见他们打着呼哨,双腿张开,双膝微曲,撅着屁股,大幅度地挥动镰刀,把一堵堵厚墙似的滚烫的金黄色麦棵翻倒在地,他们的背部全叫汗水渍黑了,磨快了的大镰刀割麦的声音好似天籁一般美妙,闪闪发亮的刀刃时而这边时而那边灵巧地映出因沾上泥土。而乱蓬蓬的又因流汗而湿漉漉的大胡子。不论什么时候,总有一个刈麦的农夫绘声绘色地讲他怎样一 握 镰刀刀下去,差点儿把整整一窝鹌鹑割掉;怎样差点儿把一只母鹌鹑逮住,怎样把一条蛇砍成了两截。至于农妇们,我已经知道她们往往在夜间捆麦,如果夜间有亮光的话-——-白天太干燥,麦粒容易脱落--而且我已能感觉到这种夜间农活的诗一般的美,是啊,有时还要唱歌呢"旭日哎东升哎满天,社员集合在村边,精神抖擞浑身劲,好像战士上前线。一片笑声一片歌,公社喜丰收镰……是的,歌词至今记得的。
像这样的日子我记得很多吗?不,很少,非常之少。我现在所描摹的早晨其实是我把记忆中闪现的不同季节的零碎画面拼凑起来的。我现在还记得起来的中午的景象大致这样:烈日当空,厨房里飘出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从田间收工回来的人,个个胃口大开,准备大嚼一通。我叔叔如此,叫太阳晒黑了的大哥也如此,他摇摇晃晃地骑在一匹大汗淋漓的小走马上,显得分外高大。刈草的爷爷婶娘们也如此慢悠悠的,他们此刻正坐着大车驶进院子,车上装满了青草,其中夹杂着从田埂上齐根割下的野花,青草上边搁着好几把亮闪闪的大镰刀。有一回,也是在这样一个中午,我看见叔叔也是这 样驾着一辆大车,载满杂有野花的青草,从田间回来。跟他同车的是邻居刘大爷的大儿子刘仓 或二儿子刘才或三儿子刘友 。我家叔叔爱赶车,也爱别人坐他的车。就是爱挥鞭打牲口、还骂人,不过总不拒绝我坐他的车……我因此听惯了他的吆喝声:"哒哒哒哒""吁吁吁吁"以至于后来的抚顺知识青年总开玩笑说:"唐叔还会说牛话呢……
还是说说当年的歌多好听吧,叔叔会唱,大哥下姐会唱。好,我们小孩也会唱。听:镰刀哎飞舞啊红旗展,稻浪滚滚金光闪,艰苦奋斗高大寨,战天斗地意志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