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客》
文/王博
麦子黄了。先是东塬上的一小块,像块金黄的补丁,接着西坡上也黄了,最后整片原野都黄了。麦浪在风里起伏,沙沙作响,像是大地在低声絮语。这声音我听了六十年,从光着脚丫在麦茬地里跑,到如今拄着拐杖站在地头看。
老张头弓着腰在割麦。那把镰刀在他手里使了七十多年,刀刃磨得锃亮,割麦时发出"嚓嚓"的声响,像在唱歌。他的背驼得厉害,手上的劲儿却一点没减。我递过去一碗凉茶,他直起腰擦汗,脸上的皱纹里夹着麦芒,眼睛亮得出奇。
"今年麦子好。"他说话时嗓子哑得像砂纸打磨。
我点点头。穗子确实沉甸甸的,麦粒饱满得撑破了皮。可这么好的麦子,村里却没人收了。年轻人都去了城里,剩下的老骨头,实在割不动了。
晌午的太阳毒辣,晒得人头皮发烫。我和老张头蹲在树荫下啃馍。馍是昨天蒸的,已经发硬,就着咸菜和蒜瓣,倒也吃得香。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老张头却听得入神。
"听,多热闹。"他说,"跟小时候一样。"
我想起五十年前,全村人一起割麦的光景。那时候,地头上摆着大缸的绿豆汤,女人们忙着烙油饼,孩子们在麦垛间捉迷藏。现在,就剩我们两个老家伙,守着这一地的好麦子。
下午,老张头割着割着突然栽倒了。我赶忙跑过去扶他,他摆摆手说没事,就是头晕。可他的手抖得厉害,脸色白得像糊窗户的纸。我要送他回去,他死活不肯。
"就剩这半亩了,"他说,"割完再说。"
太阳偏西时,我们终于割完了最后一垄。老张头坐在地头上喘气,汗水把他的蓝布衫浸得能拧出水来。我看着他,突然发现他瘦得吓人,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晒在晾衣绳上似的。
"明年......"他刚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明年,这片地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种。我们的儿女在城里过得不错,总说要接我们去住。可去了城里,我们算什么呢?就像被连根拔起的麦子,活不长的。
天擦黑时,我们慢慢往家走。老张头的步子很沉,走几步就要歇口气。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他停下来摸了摸树干。树上刻着我们的身高,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刻痕已经模糊得快要消失。
"回吧。"他说。
月亮爬上来,照着空荡荡的打麦场。场边的石碾子还在,只是落满了灰。夜风吹来,带着麦秸的清香,我想起奶奶说过的话:人就像麦子,一茬接一茬。
老张头突然说:"明儿个,咱们去东沟看看。"
我知道他惦记着东沟那两亩地。那是村里最后一块还种着老品种麦子的地,穗子长,麦粒香,蒸出来的馍特别筋道。可那地太陡,机器下不去,年轻人又不愿弯腰。
"好。"我说。
月光下,两个影子慢慢地挪着,像两株倔强的老麦穗,在风里轻轻摇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