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老土、本名黄秀峰,山东宁阳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评论家协会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首届主席团副秘书长,先后获得“最美自强宁阳人” “信义宁阳·好人每周之光”“泰安好人”等荣誉称号,曾接受中央电视台《影响力时代》、泰安电视台直通县市区等栏目采访。先后担任《西江月》《山东青年作家》编委,《红色中国》《华夏文坛》《青岛知青》《沃土》《凤凰山诗刊》等文学期刊执行总编辑,《中国草根》文学杂志社社长,新中华报业集团副总裁;累计创作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文学评论、影视剧本、影视歌曲等300多万字。作品录入2012、2013山东省作家协会《齐鲁文学作品年展》《济南作家论》《从平凡到卓越》《中国,流泪的五月》等数十部文集,并先后在国内外荣获大奖。

(小说)《孤独的玫瑰》
之一
—— 千家村轶事
黄透峰
(一)
老根的生活很简单成了一种程序:五点半烧上水出门,沿着前街转一圈走完每天雷打不动的一千二百米,然后是洗干净茶壶茶碗,泡上女儿寄回来的茶叶---碧螺春,然后是洗脸刷牙,边向东屋的娘喊声:娘,茶泡好了…
娘总会扯长腔如戏剧中小姐般答应:这就来了… 千家村不大,一千二百多人,前街就有三百多人,而这前街又分为东沟崖与西沟崖。老根在东沟崖。二十多家都是本家未出五服的叔伯兄弟。
老根坐在前厦檐下把茶筛一遍给娘倒上一碗又倒上自己的,习惯性地打开收音机,听中央台的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
娘吸了口茶匝匝嘴:今儿这茶少了点儿…
老根从不与娘顶嘴:嗯,少了点儿…
娘己八十四岁。当年还是千家村的妇女主任,举手投足之间还有着当年的官样。
这麦子收完了,棒子种完了,小花也该家来看看了吧…老根未抬头,给娘续了茶水闷声闷气地说:不年不节的家来干啥?干啥?东院里小柱家的二妮改嫁了,还又生了一对双胞胎,你这个当爹的也不管小花的婚事了?老根知道娘为孙女的婚事闹心。往茶壶里续了下水放下暖瓶,边起身边应了句:我怎么管?你这个王八的三孙子,我养你这个废物…
老根知道,老娘这几天清闲,又该找茬骂自己了:你慢慢骂,我去弄饭…
(二)
立秋后的黄昏将千家村浸染成琥珀色,小花的白色轿车碾过村口碎石路,车轮卷起的尘土裹挟着晒了一天的麦秸气息。东沟崖的狗率先狂吠起来,正在院里收辣椒的二奶奶踮着脚张望,竹匾里的红辣椒泼洒在地也浑然不觉-----那个传说中的“老姑娘”,终于回来了。
车灯扫过斑驳的土墙,老根蹲在槐树下的身影猛地一抖。他慌忙把烟袋锅子在鞋底磕灭,烟丝洒落也顾不上在意。小花推开车门,黑色真丝衬衫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四十二岁的她踩着细高跟走来,香水味混着热浪扑面而来,惊得墙角的蟋蟀都噤了声。
“二奶奶!”小花笑着打招呼,声音清脆如风铃。二奶奶却扒着车窗往副驾瞧,老花镜滑到鼻尖:“让奶奶看看,带回来的小伙子藏哪儿啦?”围观的婶子们哄笑起来,几个孩子挤在车头前,把小脸贴在玻璃上。
老根望着女儿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突然想起她七岁那年在麦场摔破膝盖,也是这样倔强地挺直脊背。老太太拄着枣木拐杖立在门口,白发在晚风里飘得凌乱,眼尾的皱纹像裂开的树皮。
“奶奶。”小花伸手要抱,老太太却别过脸,拐杖重重杵在青石板上:“还知道回来?我以为要等进棺材才能见着你。”
二奶奶挤到前头,花手帕往小花肩上一拍:“说正事!西沟崖林婷家可催得紧,人家小伙子在县城开超市,房车都现成的,就等你点头定日子......”
“二奶奶。”小花挺直脊背,职业性的微笑里多了几分冷意,“我这次回来是谈项目的,私事免谈。”她拎起行李箱要往屋里走,人群却像涨潮的海水拦住去路。
东头老赵家媳妇阴阳怪气地开口:“大学生就是架子大,我们小门小户的,哪敢高攀?不过听说城里有种‘不婚主义’,小花该不会......”
“够了!”老根突然起身,烟袋杆重重砸在地上。六十五岁的他在暮色里佝偻着背,却像棵突然挺直腰板的老树,“都回自家吃饭去!”人群这才悻悻散开,临走还不忘回头打量小花的背影。
屋内,白日光灯嗡嗡作响,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太太捧着搪瓷缸子,茶梗在水面沉沉浮浮:“林婷家的小子,比你小两岁,看着倒是机灵......”
“奶奶,我今年四十二了。”小花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露出精致的锁骨,“不是非要结婚才能证明什么。”
“证明?”老太太的茶碗“咚”地砸在八仙桌上,“你要证明给阎王看?村里和你一般大的,孙子都会打酱油了!”她剧烈咳嗽起来,布满老年斑的手抓住孙女的手腕,“你妈走的时候,让我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小花的眼眶突然发烫。记忆里母亲临终前的模样突然清晰起来——病房惨白的日光灯下,母亲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她别过头,望向窗外那株枯死的绿萝:“时代不同了,现在很多人选择不一样的生活......”
“狗屁时代!”老太太抄起枣木拐杖指向门外,“你看看前街后巷,哪个女人不是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你要当全村的笑话?”
老根坐在门槛上,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夜风卷着灶膛灰扑进堂屋,小花的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她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出项目组的消息:“花姐,甲方要求提前方案汇报时间......”
夜色渐浓,千家村沉入蛙鸣与犬吠交织的寂静。老根躺在西屋新买的席梦思床上,听着东屋传来母女断断续续的争执声。月光透过窗棂爬上他布满皱纹的脸,像极了二十多年前妻子离世那晚,他也是这样睁着眼,听着小花在隔壁屋压抑的啜泣。不知过了多久,争执声终于停歇,取而代之的是老太太绵长的叹息,和小花压抑的抽泣声。老根翻了个身,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他把脸埋进枕巾里,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在漫漫长夜里,碎成一地月光。
(三)
晨光如同被揉碎的棉絮,稀稀拉拉地铺在千家村高低错落的房顶上。老根摸黑穿好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脚刚踩上堂屋冰凉的瓷砖地面,便下意识打了个寒噤——瓷砖比不得从前的土炕,凉得刺骨,连带着骨头缝都发僵。他习惯性地摸向墙角的竹烟袋,烟荷包里的旱烟叶还泛着去年秋收时的焦香。
往常这个点,他总要在村口老槐树下和老伙计们蹲成一排,吧嗒着烟袋唠些家长里短。可今天刚走到西沟崖的大槐树旁,就看见井台边黑压压聚着一群人。穿粗布衣裳的老汉踮着脚张望,戴碎花头巾的婆娘交头接耳,人群中不时传来压抑的惊呼。老根心里"咯噔"一下,烟袋杆在瓷砖地面上磕出急促的声响,慌忙往人堆里挤。
“二憨!出啥事了?”老根一把拽住正往前跑的发小。二憨胸脯剧烈起伏着,脖颈处的青筋突突直跳,汗水顺着皱纹在黝黑的脸上冲出几道白痕:”大蔫家闺女喝药了!今早起她娘送饭,推开门人就瘫在地上,农药瓶子滚在瓷砖缝里......”
老根的太阳穴猛地一跳,烟袋差点脱手。他想起大蔫家那个总爱扎马尾辫的闺女,高考那年全村敲锣打鼓送她去上海,照片里的姑娘穿着白衬衫站在大学校门前,眼睛亮得像缀着星星。可去年过年见着时,姑娘的眼神却像蒙了层灰,任凭七大姑八大姨问东问西,只低头盯着手机屏幕。
“为啥啊?”老根的声音发颤。二憨抹了把脸,手掌在粗布衣襟上蹭出黑印:“还不是催婚!她娘天天在院里嚎,说弟弟盖新房、娶媳妇的彩礼还差五万。上个月她回来闹着不嫁,大蔫抄起擀面杖就往她背上招呼......”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远处传来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红蓝灯光刺破晨雾。老根踮起脚,看见几个白大褂抬着担架冲进大蔫家的院子。担架上的人裹在碎花棉被里,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睫毛上还凝着泪珠,像朵被霜打蔫的野菊花。
“作孽哟!”二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挤到前头,浑浊的老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喝的是百草枯啊,那药沾着就没命......”老根盯着救护车扬尘而去的方向,突然想起昨夜小花和老太太的争吵。母亲举着枣木拐杖,骂女儿“老姑娘”“断香火”,小花攥着行李箱拉杆的指节发白,瓷砖地面倒映着她倔强的背影。
回村的路上,家家户户的炊烟歪歪扭扭升起来。老根经过二奶奶家篱笆院,听见里头飘出议论声:“早说别让女娃读那么多书,心野了管不住!”“喝药也是活该,哪家闺女不嫁人......”他攥紧烟袋杆,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大蔫家的惨剧像面镜子,照得他心里发慌——昨夜女儿眼里的决绝,和大蔫闺女最后一眼的空洞,竟重叠成同一种颜色。
推开自家院门,老根看见老太太坐在堂屋门槛上,收音机黑着屏,搪瓷缸里的茶早凉透了。往常这个点,她雷打不动听《新闻和报纸摘要》,此刻却直勾勾盯着院角枯死的绿萝,枯叶在晨风里簌簌作响。
“爹?”东屋传来小花的声音。老根的手悬在玻璃门把手上,听见女儿踩着瓷砖地面起身的动静——那声音清脆得像冰棱相撞。
“没事,你歇着。”老根哑着嗓子应道。他走进厨房,铁壶里的水烧得咕嘟作响,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搪瓷缸里的粗茶在沸水里打着转,让他想起大蔫闺女被抬上救护车时,手腕上还戴着串廉价的塑料手链,在阳光下晃得刺眼。
坐在八仙桌前,老根拧开收音机。突然,一阵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是那首《父亲》:“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歌声醇厚而深情在瓷砖铺就的堂屋里回荡,烟锅里的旱烟烧到手指也浑然不觉,直到烫出个水泡才猛地回神。他望着窗外麻雀掠过青瓦,只觉得这歌声一下撞进了心坎里。
东屋的门轻轻推开。小花穿着淡蓝色睡裙站在门口,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眼下的黑眼圈却浓重得像团化不开的墨。老根与她对视的瞬间,看见女儿眼中迅速泛起泪光。那眼泪里,有感动,有对父亲多年来默默付出的歉意,更有压抑许久却炽热无比的爱。
老根喉咙发紧,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瓷砖地面映出两人重叠的影子,晨光穿过竹帘,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未说完的话。远处,《父亲》的歌声还在继续,混着此起彼伏的鸡啼,在千家村的上空悠悠回荡。这一刻,所有的固执与坚持,在亲情的洪流面前,都悄然化作了绕指柔。
2025于年7月8日于凤凰山下怡文兰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