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老土、本名黄秀峰,山东宁阳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评论家协会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首届主席团副秘书长,先后获得“最美自强宁阳人” “信义宁阳·好人每周之光”“泰安好人”等荣誉称号,曾接受中央电视台《影响力时代》、泰安电视台直通县市区等栏目采访。先后担任《西江月》《山东青年作家》编委,《红色中国》《华夏文坛》《青岛知青》《沃土》《凤凰山诗刊》等文学期刊执行总编辑,《中国草根》文学杂志社社长,新中华报业集团副总裁;累计创作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文学评论、影视剧本、影视歌曲等300多万字。作品录入2012、2013山东省作家协会《齐鲁文学作品年展》《济南作家论》《从平凡到卓越》《中国,流泪的五月》等数十部文集,并先后在国内外荣获大奖。

我的爷爷(散文)
文/老土
爷爷这个称呼于我,总像蒙着层旧窗纸,模糊里透着些说不清的分量。我对他的记忆,实在算不得“有”,大多是从父母、姑姑们的絮叨里,捡些碎片拼凑成的影子——就像雨后泥地上的脚印,被风刮得浅了,却总留着点凹陷的痕迹。
唯一能称得上“亲历”的片段,是爷爷离世前。伦斗二叔与伦保大叔蹲在炕边给他剃头,剃头刀嚇哧地响,我像只受惊的小兽,一头钻到床头桌底下,死死攥着桌腿使劲儿撑着。大人们说,那是怕桌子晃了惊着爷爷。可爷爷当时是什么模样?是闭着眼养神,还是望着我笑?眉眼疏淡还是浓重?我一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掌心的汗把光滑的木桌腿洇出深色的印子,剃刀声里混着二叔低低的劝说:“二大爷,忍忍,剃完头清爽。”
要讲爷爷,得先从太爷爷那辈说起。太爷爷兄弟六个,我家是长房。大太爷爷膝下有两子两女,两个儿子便是我大爷爷和爷爷。大爷爷承了家学,是村里少有的私塾先生,一管毛笔在红纸上写春联,能引得半村人围着看;两个姑奶奶像蒲公英的种子,一个飘去城东罗楼宁家,一个落在葛石店东的涝滩孔家,都在烟火气里扎了根。爷爷排行老二,因二太爷爷终生未娶,便过继过去撑起门户。这在乡下是桩郑重事,就像田埂上的老树分了杈,总得有枝桠伸出去,替另一处屋檐挡挡风雨。
听同村王家的现顶二老爷说,爷爷年轻时是真壮实。不是如今画上浓眉大眼的俊朗,是带着股憨劲的魁梧,一米八的身量,往那儿一站,像块刚凿出来的青石碑。他不光是村里的保长,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石匠。“你爷爷那錾子使得!”二老爷抽着旱烟,烟袋锅敲着鞋底,“咱村半条街的石头地基,都是我跟他搭伙凿的。他打錾子稳,我掌钎子准,叮当声能传到整个村子去,比戏班子的锣鼓还中听!”说这话时,他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光,仿佛又看见两个年轻汉子光着膀子,在石料堆前挥汗如雨,说这话时己是三十五年前。
爷爷的儿女们,像地里的庄稼,各自顺着时令长。大姑、二姑都嫁在乡饮曹家,一个随当过志愿军的姑父去了新汶矿务局,一家在矿上的红砖房里扎了根;一个跟着做生产队长的姑父跑运输,拖拉机突突地跑在乡间路上,成了村里头最早盖起瓦房的人家。最让人疼惜的是大爷伦义,父亲说他生得眉清目秀,读书时是校篮球队的好手,跑起来像阵风,却偏偏染病早逝。村里军校毕业的振杰二大爷总念叨:“你大爷是块好料啊!当年县城招兵,一眼就相中了,让回家告家长第二天领军装、配枪,偏被你爷爷拦下了。他说‘好男不当兵’,谁想……”话没说完,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替那段未了的前程叹惋,说这话时是二十五年前。
母亲提起爷爷,声音总带着颤。“你爷爷命苦啊。”她攥着我的手,指腹上的老茧蹭得我手背发疼,“就因当过伪保长,文革时被划成上中农,天天挖沟修渠,扁担压得肩膀肿老高,还得挨批斗。有时候跟一群‘四类分子’关在学校黑屋里,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她别过脸抹了把眼,“那时候我替他扫大街,天不亮就偷偷起来,大扫帚在泥土路上划拉,唰唰的响,就想让他能多歇会儿。他吃不饱,夜里还得被批斗,想起来就揪心哪,他总说‘你好好拉扯孩子,我怕熬不到了’……”
父亲说爷爷时,语气里裹着化不开的沉。政治上的打压像块磨盘,把爷爷的性子碾得发脆。他开始喝酒,一杯接一杯地灌,把祖上的家业都喝散了。“你太爷爷那时候,咱家是有名的‘黄项’(当地对殷实人家的称呼)。”父亲望着老屋的方向,那里如今只剩几间青砖灰瓦的空房,“青砖瓦房带翘角,屋脊上有跑兽、走鸡,院里有油坊,厢房里开着私塾,你二太爷爷还是方圆百里有名的郎中,常年雇着账房先生。”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到你爷爷手里,大半个院子的青砖,都被他换了酒钱。他不是贪喝,是心里苦啊。”
1967年我出生时,文革的风正烈,爷爷自然躲不过去。身心的熬煎像蛀虫,掏空了他那石匠般硬朗的身子。1971年,他才58岁就走了。我记不起他收工回来时,一手攥着牛鞭、一手把我举过头顶的模样;记不起他在院子里给钎子淬火时,火星溅到我手背上,他慌忙吹着的疼惜;只记得他躺在堂屋正中,身上盖着张薄薄的白纸,纸角被穿堂风掀得轻轻动;记得出殡那天,送葬的人稀稀拉拉,唢呐声被风撕得破破烂烂,我被大表姐抱着,只觉得天阴得发沉。
如今54年过去,父亲也走了五年,我恰好活到了爷爷当年离世的年纪。家里那座唯一能牵出回忆的老屋,也在2024年7月19日的暴雨里塌了。那天夜里,雷声裹着雨势砸下来,我在雨里辗转难眠,总想着老屋的翘角会不会被掀掉。天亮后我在弥漫的士坯味里:青砖散了架,白墙泡成了泥,屋脊上的跑兽、走鸡滚落在瓦砾里,像群没了家的孩子。那座曾在村里鹤立鸡群的大宅,终究没熬过岁月。
日子像门前的河水,哗哗地往前淌。爷爷渐渐成了族谱上一个名字,成了长辈们偶尔提及的“过去”。可我总记得他的名字——黄列祯。这三个字,是我能抓住的、关于他最实在的东西,像石匠凿在碑上的刻痕,经了风雨,却总留着点分量。
2025年7月17日于凤凰山下怡文兰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