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梦
(上)
文/孙宏恩
六十来岁的孙有亮自嘲自己是个候鸟,这不,地里的庄稼刚收拾停当,他和妻子红霞就搬离老辈人留下的院子,住进了和谐小区的楼房里。红霞闲不住,匆匆吃了早饭,又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忙活着,她在给有亮准备午饭,忙完还要去果库上班。现在正是果库收购入库的大忙季节,红霞的工作主要是装袋,她业务熟练,按件计工每天的收入在三百元左右,“钱头有火”,因此她一天不落干得欢着呢。此时她一边解下围裙,一边对有亮说:“我上班了,一会儿直接打火,锅开半小时关火,就可以吃了。”有亮答应着,她又撂下一句话:“唉,啥时候你也能把家务活给我分担一些就好了。”就急匆匆出门了。
红霞前脚走,有亮第一时间就点上了香烟,悠哉悠哉吞云吐雾,真是天不收,地不管。
有亮原本叫有粮,他出生的那一年,全国都缺粮,家里也不例外。长到几岁了,家里的窘境还是一点没改变,看来起名字只不过是家长美好的愿望罢了,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丝毫改变不了什么。每一顿做饭前母亲总犯难,把舀到碗里的面抖落一些,再抖落一些,才放入和面盆里操作。盛饭时,母亲拿捏得准,给每个人盛一碗,锅里总还剩那么一些,吃到中途,她会给祖父、祖母的碗里各加一勺,这时候,祖母会说:“我够了,不要了,你也不要光喝汤,面给你挑上吧。”母亲一面抽身退到厨房,一面说:“做饭的人还能饿着?我是不爱吃面。”母亲的这一说辞,有亮从小听到大,就是因为缺粮,怕老人、孩子受罪,母亲宁可苦着自己。这时候祖母会把她碗里不多的面条分拨给有亮兄弟几个。吃罢饭,祖父会点上一袋烟,慢悠悠地说:“那些年,我赶着皮轱辘车,去南边贩粮食……”有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祖父,他想知道南边是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能到外边开开眼,看看那不一样的世界。
怀揣着这个秘密,不知不觉就到了上学的年纪。学校统计基本情况,一看到“有粮”二字,那个留着长辫子的“北京学生”老师就噗嗤一声笑了:“有粮,你叫有粮?真会起名字,这是以粮为纲啊!”同学中就有人跟着嘻嘻发笑,继而窃窃私语,这种不同寻常的骚动一直窸窸窣窣持续着,一向腼腆的他如芒在背。下课了,大家一窝蜂涌出教室,他刻意迟慢了些,但还是被几个人围住了,他们齐声喊:“有粮有粮,吃饭喝汤,一旦没粮,拉棍逃荒。”为首的是爱国、红旗和保东几个,其余摇旗呐喊的有男生,还有女生,他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闷闷地回到家,祖母喊他吃晚饭,才发现他抽抽噎噎哭个不停,经过再三盘问,才得知了原委,气得祖母要去找那几个孩子的家长理论,被母亲拦下了。“才几岁的孩子,气性这么大,不大点事就搁在心里过不去,以后的坷坎还多呢,遇到烦心事可怎么过?嗯,这孩子心里一点都不亮堂,可该怎么办啊。”父亲对此很发愁,顿了顿接着说,“干脆,改个名字,叫有亮吧,亮亮堂堂的亮,心里亮堂,做事亮堂,做人亮堂,那就好了。”“行,就叫有亮,前路亮亮堂堂的。”母亲附和着。从此,有粮成了有亮,再也没人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有亮和他的兄弟们都在长大。家里的房子明显不够住了,三间瓦房,紧挨是一间低矮的厨房,厨房里有火炕,一到冬天热闹又温馨,只是太拥挤了。挨着厨房是更低一些的柴房,柴房边是又低一些的猪窝,猪窝过去是鸡窝,鸡窝不及猪窝的一半高,挨着鸡窝是只有两砖高的兔子窝。一眼望去,一律的泥巴墙呈阶梯状越来越低。
渐渐长大的有亮冒出一个念头,想有个单独的空间,于是在一个周末,他把柴房腾了出来,打扫干净,搬来几摞砖码整齐,在上面搭上门板,一张简易床就做成了,放下草帘,便是一个专属私人空间,躺在那伸不展脚的床板上,有亮还是觉得幸福满满,想起自己曾经的名字,不由就笑了,现在家里真的是有粮食了,夏收前父亲新买了麦囤,交完公粮,还添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天线刚刚竖起,全巷子的人都来了,这可是整个巷子里的第一台电视机。
眼瞅着几个男孩子都长起来了,父亲终于下定决心,拆除了家里似数学题上降幂排列的大大小小的建筑,一线起盖起了三间门房和五间厢房,虽说还从亲戚朋友那里拉了些饥荒,但一点不用发愁,照如今的收成,有一两年的时间就可以还清所有的欠账。新房落成,高中毕业的红霞就嫁过来了。
此时的有亮除了干农活,还学了把干木工活的手艺。在村里盖房的木匠叫厦木匠,做家具的木匠叫家木匠,而有亮学的是全活,提起瓦刀能筑墙,拉起墨斗会下线,还会油漆,算是个能人。“家木匠卯紧,厦木匠卯松”在拿捏松紧这一块,有亮最是精准的。地里有活时,他一头扎进地里,干得昏天黑地,除了小麦,还种棉花、玉米、西瓜,什么产量高,能卖好价钱,他就种什么,有一年还跟镇上的林业站合作,育了十多亩的树苗;农闲时,或是几个人成立木工班子盖房子,或是给别人家里做家具,不管晴天雨天都在忙,一年四季连轴转。大概他那时早就忘了自己曾经渴望走出村庄的梦想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