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独行君(赵政奎)
西集南常山的那口老井,至今仍在汩汩地涌着清水。八十多年前那个夏夜,井口曾回荡着一个山东汉子的呐喊——"我是共产党员,打倒日本鬼子!"声音撞在井壁上,震落了几星磷火,也照亮了鲁南大地最黑暗的时刻。这个汉子叫庄兴岱,后沙冯村的教书先生,也是藏在庄家大院里的中共特委机关守护者。他的生命终结在这口井中,却让抗日的火种在滕县与峄县的夹缝里,燃起了燎原之势。
一、从学堂到烽火
1887年的鲁南,高粱红透滕县羊庄镇的沟壑时,后沙冯村庄家迎来了一个男婴。父亲看着襁褓中孩子的眉眼,想起乱世中,自己因不识字所受的憋屈,咬着牙说:"这娃得念书。"七年后,庄兴岱背着粗布书包走进私塾,毛笔在指间攥出了汗,写下的第一个字是"人"。这个少时家境殷实的孩子,渐渐从《论语》里读出了"士不可不弘毅"的分量,青年时执意要去滕县华北神学院,只因那里有"滕县抗日三老"之一的黄以元。
黄以元的书案上,除了《圣经》还有进步刊物。庄兴岱在那里第一次知道,千里之外的北平,学生们正举着"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标语游行。1934年的一个雪夜,他走到黄以元先生跟前,深深掬躬然后说:"先生,家乡的娃连字都不识,哪懂什么救国?我想回去办学。"黄以元望着这个眼冒火光的青年,从书箱里抽出一本《新青年》:"办学也是爱国,先教他们做有骨气的中国人。"
后沙冯村的基督教学堂,很快在庄家大院的东厢房办了起来。泥坯墙糊着报纸,课桌椅是村民凑的石磨和木板。小北塘的杨玉芝背着瞎眼母亲来乞讨时,庄兴岱把他们拉进教室:"以后就在这住,管饭,还教你念书。"五年间,数百个像杨玉芝这样的穷孩子,在这里认识了"中华"二字,也听先生讲过"倭寇"在东北的暴行。那时谁也不知道,这个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的先生,枕头下藏着朱道南送的《共产党宣言》。
朱道南是峄县教育督学,每次来学堂视察,总爱在傍晚拉庄兴岱去沙河岸边。芦苇荡里,这个参加过广州起义的黄埔五期学员,会压低声音讲叶剑英的枪声,讲苏区的土地革命。1936年麦收后,朱道南突然握住他的手:"兴岱,你敢不敢加入共产党?"庄兴岱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山岗,想起社会的黑暗和不公,想起父亲被恶势力欺凌的模样,用力点头:"我连命都敢舍,还怕什么?"
此后,侄子庄鼎龙的药铺成了秘密交通站。庄兴岱白天教孩子们唱"打倒列强",夜里就在药铺的柜台后,用毛笔蘸着锅底灰写情报。他发明了一种密码,把"特委"写成"亲戚","日军"写成"恶邻",药铺的"当归"抽屉里,总藏着要送往微山湖的信件。
1936年严冬,微山湖的冰面裂着蛛网般的缝。庄兴岱带着16岁的儿子庄训龙,踩着冰面往湖西盐店送密信。父子俩各持一根枣木棍,既探冰的虚实,也防路边野狗。天快亮时,岸边突然亮起手电,日军巡逻队的皮鞋声由远及近。庄兴岱猛地拽儿子钻进芦苇荡,冰碴子扎进膝盖,父子俩屏住呼吸,看着子弹在冰面上溅起的火星。直到日头爬上芦苇梢,他们顶着满身芦花,扮成渔民混进了湖西村。当盐店掌柜接过用油纸包了三层的信时,庄训龙发现父亲的棉裤已和冰面冻在了一起。
二、庄家大院的灯火
1938年春天,台儿庄大战的炮声震落了庄家大院的瓦片。庄兴岱站在学堂门口,看着南撤的国军士兵拖着断枪走过,尘土里飘着一张传单,上面印着"滕县沦陷"四个黑字。没过多久,日军的"三光政策"就烧到了后沙冯村,邻村南塘的茅草屋在火光里噼啪作响,妇女的哭喊声像刀子割过沙河的水面。
这时朱道南突然带着几个人夜访庄家大院。为首的中年人颧骨很高,眼神却温和,他是中共苏鲁豫皖边区特委书记郭子化。"徐州失守了,特委得找个窝。"朱道南指着墙上的地图,"这里是滕县与峄县的夹缝,鬼子汉奸都懒得管。"庄兴岱看着窗外摇曳的槐树枝,突然推开东厢房的门:"就放我家。"
庄家大院确实是块藏龙卧虎的宝地。东边的大沟直通山区,西边的沙河连着抗日义勇军总部,院子里的基督教堂挂着十字架,正好掩住深夜开会的灯光。庄兴岱把妻儿叫到堂屋,指着神龛后的暗格说:"以后夜里听到狗叫,你们就去村口望风。"妻子张氏攥着围裙点头,大儿庄祥龙摸了摸腰间的柴刀,二儿庄训龙盯着父亲胸前的钢笔,那是朱道南送的,笔帽里能藏密信。
中共特委机关搬进的那天,庄兴岱让学生们在院子里唱赞美诗,歌声掩护着郭子化、丛林、李乐平等人的脚步声。西厢房成了会议室,八仙桌上铺着鲁南地图,油灯把人影投在墙上,像一群振翅欲飞的鹰。庄兴岱坐在门口剥花生,耳朵却竖着听里面的谈话,一旦村外有动静,他就咳嗽三声——这是"鬼子来了"的暗号。有次伪村长带着汉奸突然闯进来,正撞见丛林从暗格钻出来,庄兴岱举着《圣经》笑道:"这是济南来的牧师,讲道呢。"伪村长瞥见神龛前的香炉,嘟嘟囔囔地走了,没发现供桌下还藏着三支手枪。
那时的庄家大院,白天是学堂,孩子们背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书包跑进跑出;夜里是堡垒,义勇军战士在这里领受任务,伤员在教堂的阁楼里养伤。张氏和儿媳孙丙兰练就了"听声辨人"的本事,能从脚步声里分清是自己人还是汉奸。庄兴岱的床底下,总有半缸煎饼和一瓮水,那是给紧急转移的同志准备的干粮。有次特委机关要连夜转移文件,庄训龙和杨家业背着油布包,踩着月光往山里跑,露水打湿了裤脚,却没弄湿一页纸。
三、家书与血书
1939年的麦收带着火药味。庄兴岱收到朱道南的字条:"速送密信到枣庄义和炭厂,交王志胜或洪振海。"他正犯脚气,疼得走不了路,大儿子庄祥龙自告奋勇:"我去,我认识洪振海。"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平时连杀鸡都怕,那天却揣着信就上了路。
庄祥龙没找到洪振海,只见到了王志胜——后来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王强的原型。他把信塞给王志胜时,对方正往炭堆里埋枪:"告诉朱先生,我们这就转移,改成铁道队。"往回赶时,天降暴雨,庄祥龙淋成了落汤鸡,路过浪当河时,洪水差点把他卷走。他死死抱住一块石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得活着回去报信。"
可他终究没熬过那场风寒。回到家就发了高烧,嘴里胡话全是"鬼子来了""快转移"。庄兴岱请来的郎中摇头叹气,说这是"惊了神,伤了根"。弥留之际,庄祥龙攥着父亲的手,指缝里漏出几个字:"娘和小妹......"没说完就咽了气。儿媳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在灵前哭得撕心裂肺,后来带着孩子回了郭里集娘家,1960年饿死在饥荒里,至今没归葬庄家老林。
庄兴岱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出来时眼睛布满血丝,却把庄训龙和杨家业叫到跟前:"你们去参加运河支队。"他给朱道南写了封信,字里行间没有丧子之痛,只问"铁道队还缺什么"。那年秋天,后沙冯村的青壮年跟着庄兴岱在沙河岸边誓师,有人带来了藏在炕洞里的步枪,有人扛着劈柴用的镢头,最小的杨玉芝才十五岁,手里攥着先生教他写的"抗日"二字。
筹集粮草成了最要紧的事。1940年青黄不接时,八路军685团派人来后沙冯村,说前线战士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庄兴岱挨家挨户敲门,把自家粮仓的钥匙扔在石碾上:"先搬我家的。"村民们看着这个平时连掉粒谷子都要捡起来的教书先生,突然红了眼。王大爷颤巍巍地解开粮囤,里面只有半袋红薯干;瞎眼婆婆让孙女摸出罐盐,那是准备腌咸菜过冬的。庄兴岱把这些凑来的吃食装进麻袋,发现还不够,突然想起教堂阁楼里的面粉——那是准备做圣餐饼的。"上帝会原谅我们的。"他对神父模样的特委委员笑了笑,把面粉倒进了粮堆。
四、井台绝唱
1943年的鲁南,抗日形势像口烧红的铁锅。日军的"扫荡"越来越频繁,汉奸朱玉相带着日伪军在西集一带抓人,后沙冯村的空气里总飘着血腥味。庄兴岱知道,自己这个"村长"当不了多久了——他给地下党送的信,给义勇军筹的粮,早就被敌人记在了账上。
8月15日晚,月亮躲在乌云后,庄家大院的晚饭透着股不安的平静。杨位荣一家四口正和庄兴岱的家人吃饭,庄兴岱坐在大门口喝茶,茶叶是从微山湖交通站捎来的,梗多叶少,却带着湖水的清冽。突然有四个黑影窜过来,枪口抵住他的后背:"带路。"庄兴岱回头看了一眼院里的灯光,知道家人会立刻报信,便挺直腰杆往村外走。
西集大寺庙的审讯室里,日军小队长佐藤把名单摔在庄兴岱面前,翻译官吼道:"说出地下党员,就放你回家教书。"庄兴岱看着名单上被圈住的名字——那是他发展的党员,有农民,有学生,还有邻村的郎中。鞭子抽在背上时,他想起黄以元先生说的"威武不能屈";烙铁烫在胸前时,他听见学堂里孩子们读"人生自古谁无死"。八天八夜,他没吐露一个字,佐藤的军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反而笑了:"你们永远找不到他们,因为鲁南的石头都会说'抗日'。"
8月23日晚,南常山的老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日伪军把绑着巨石的庄兴岱推到井边,佐藤用生硬的中文喊:"最后问一次,说不说?"庄兴岱突然挣脱押解的伪军,朝着夜空大吼:"我叫庄兴岱,后沙冯村人!我是共产党员——"声音惊飞了树上的夜鸟,"打倒日本鬼子!共产党万岁!"
井水吞没他的瞬间,整个鲁南都听见了这声呐喊。看庄稼的杨成元在松树林里直打颤,他以为是炸雷;后沙冯村的狗突然集体狂吠,张氏望着西集方向,把庄兴岱的蓝布长衫紧紧抱在怀里;运河支队的庄训龙正在擦枪,突然觉得心口一疼,枪托掉在地上。
直到1944年春天,村民提水时发现井水泛着油花,牛都不肯喝。下井打捞的人摸到了绑在石头上的绳子,拉上来的遗体早已面目全非,却仍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庄训龙从黄丘套山区赶回来,跪在井边没哭,只是用袖子擦了擦父亲脸上的泥。族人说"发丧得有儿子喊路",他便在送葬的路上一声声喊:"爹,这边走,回家了。"
五、火种不灭
八十多年后,后沙冯村的庄家大院改成了庄兴岱烈士史料馆。玻璃柜里陈列着泛黄的课本,上面有学生用铅笔写的"先生说,要爱中国";墙角的展台上,放着半截带血的麻绳,那是从井里打捞上来的;最显眼的位置挂着张照片,庄兴岱穿着长衫站在学堂门口,身后的孩子们举着小旗子,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我们是抗日的种子"。
开馆那天,庄兴岱的孙子武校校长庄福东,把爷爷的钢笔放在展柜里。这支笔写过教案,写过密信,最后在狱中写下了"宁为玉碎"四个血字。前来悼念的人络绎不绝,有白发苍苍的老兵,他们说当年在庄家大院领过煎饼;有背着书包的孩子,在"庄兴岱办学处"的牌子前敬礼;还有穿军装的年轻人,在"中共特委机关旧址"的标识下宣誓。
西集南常山的那口老井,如今被围上了汉白玉栏杆,井台上刻着庄兴岱的呐喊。井水依然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也倒映着井边的松柏——那是庄训龙当年亲手栽的,现在已长得笔直挺拔。有风吹过,松涛阵阵,听起来像极了那句回荡在鲁南大地上的誓言:
"共产党万岁!"
这声音,从1943年的那个夏夜出发,穿过战火,越过岁月,至今仍在滕州的沟壑里,在枣庄的山岗上,在每个记得庄兴岱的人心中,蓬勃生长。就像他当年播下的抗日火种,早已在这片土地上,长成了守护家国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