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夏漫记》
于德宽
乡村的盛夏,是幅会呼吸的画。抬脚迈过田埂时,水汽混着草木香扑面而来,蝉鸣在浓荫里滚成一团,阳光透过层层叶隙,在地上织出金灿灿的网——恍惚间,人就成了画里走动的景。
夏雨总踩着雷声的节拍来。天边先滚过几阵闷雷,像巨人在远处擂鼓,接着云层沉下来,雨幕从云端丝丝缕缕垂落,织成朦胧的纱。初时是细巧的雨丝,斜打在玉米叶上,"沙沙"如春蚕啃桑叶;不多时便换了性子,豆大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圈圈水花,惊得溪里的蝌蚪慌慌张张躲进石缝。雨停得也急,东边挂着彩虹,西边已透出湛蓝,水洗过的云像刚弹好的棉絮,白得晃眼,空气里飘着清甜,深吸一口,满肺都是草木的潮气。
被雨水喂饱的田野,是绿的天下。玉米秆蹿得比人高,叶片边缘的锯齿闪着油光,风过时整整齐齐弯腰,叶尖碰撞的声响里藏着灌浆的秘密;稻田更壮阔,青绿的稻穗沉甸甸低着头,穗尖细芒沾着晨露,太阳一晒便亮晶晶的,像撒了满地碎钻。风从田埂跑过,稻浪层层叠叠往远处推,直到撞上果林才歇脚——苹果树叶深绿,桃树叶带浅碧,枣树叶透着墨色,层层叠叠的绿里,藏着青莹莹的果子,像群调皮孩子躲在叶后张望。清晨最妙,轻雾未散时,朝阳把露水染成七彩虹光,路旁白杨拖着长影,斜斜搭在稻浪上,恍若谁在绿毯上绣了道金边。
田埂上的农民们正忙着往田里去。拿镰刀的汉子步子稳,刀柄在手中晃悠,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日头晒得发亮的古铜色小腿,泥点溅在胫上,像缀了串深色的斑;背喷雾器的小伙走在水田埂上,手压着摇杆"吱呀"晃,药雾在稻叶间散开,惊得稻穗上的蜻蜓斜斜飞开;还有人扛着化肥袋,袋角蹭着田埂的野草,留下道淡淡的湿痕。妇女们挎着竹篮摘豆角,指尖在豆藤间翻飞,紫的、绿的豆角"哗啦啦"落进篮子,笑声溢满乡野。溪畔的孩子们最热闹,小脚丫陷在软乎乎的泥里,踩出个个圆坑,手里的小桶晃悠着,刚摸到的小鱼在桶里蹦跳,溅得满身泥水也不管,只顾举着桶欢呼。这动静惊飞了田埂上的蝴蝶,粉的、黄的翅尖扫过野菊,沾了满身金粉似的香,慢悠悠地往稻浪深处飞去。
花开得最热闹时,整个村子浸在蜜里。野菊在路边铺成金毯,牵牛花最淘气,顺着玉米秆往上爬,紫的、蓝的、粉的小喇叭对着太阳吹得正欢。村头池塘是荷花的地盘,圆滚滚的荷叶铺了半池,边缘卷着俏皮的波浪,叶心水珠晃悠悠的,像谁遗落的珍珠。粉白的荷花从叶间钻出来:有的半开着,花瓣尖染点胭脂红;有的刚露个尖,像支饱蘸墨的笔;最惹眼是那朵全开的,层层花瓣托着嫩黄的蕊,引得蜻蜓总停在上面,翅膀扇动的轻响,似在跟花儿说悄悄话。蹲在池边看久了,鼻尖也沾了层淡香,恍惚间,自己也成了池里一尾鱼,在荷风里悠悠晃晃。
夏日的天,孩子的脸。前一刻还晴空万里,说不定哪片云就翻了脸,黑压压压过来,雷声"轰隆隆"炸响,豆大的雨点没头没脑砸下来。田里干活的人最有经验,就近钻进石桥下,看雨帘在眼前晃,听雨点打在地上"噼啪"响,抽袋烟的功夫,雨就停了。太阳再出来时,水洼里映着蓝天,草叶上的水珠亮晶晶的,空气凉丝丝的,比吃块冰镇西瓜还舒坦。
日头偏西,暑气渐渐褪了。柳荫下成了好去处:老人们搬来竹椅、小马扎,摇着蒲扇说古,从抗战八十周年讲到邻村新鲜事,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满脸皱纹;妇女们凑在一块儿择菜,手里的豆角"咔嚓"响,聊着谁家新媳妇手巧、谁家玉米长得好,笑声顺着风飘得老远。
星空是盛夏最慷慨的馈赠。最后一缕霞光褪尽,天色像被墨汁晕染的宣纸,从浅灰到深黛,末了成了泼满浓墨的幽蓝。星星便登场了:起初疏疏落落几颗,像撒在蓝布上的银粉,眨着怯生生的眼;不多时便热闹起来,一颗接一颗从云后钻出,密密麻麻缀满天幕,连银河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水做的河,是亿万星子铺就的光带,白亮处像碎钻堆成的滩,朦胧处似蒙着层薄纱,真像谁把一整箱珠宝泼在了墨色丝绒上,流光溢彩得让人不敢出声。
偶有流星拖着尾巴划过,快得像谁用指尖在天上划了道银线。东边刚闪过白光,西边就炸开孩子们的惊呼:"流星!快许愿!"话音未落,又一颗流星坠向地平线,惊得趴在草垛上看星的少年们齐刷刷抬手,指尖在夜空中胡乱指点,草帽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扶。
低头看时,天上星子和地上灯盏仿佛接了轨。村头老路灯亮了,昏黄光晕在暮色里漾开,恰好罩住树下的广场舞队。婶子们的花衬衫在灯影里格外惹眼,红的像熟透的石榴,粉的似刚开的月季,踩着《最炫民族风》的节拍扭动,手里的红绸子甩得呼呼响,时而团成朵花,时而拉成道弧,在夜色里跳成流动的火。穿开裆裤的娃娃被吸引,摇摇晃晃挤进队伍,跟着节奏踮脚,奶声奶气哼着跑调的词,逗得围观老汉们直拍大腿。
远处池塘蛙鸣正浓,夹杂几声夜鸟低啼,混着稻田虫吟,织成张温柔的网,把整个村子罩在里面。近处灯影里,笑声正酣。抬头是缀满碎钻的银河,低头是淌着暖光的人间——这盛夏的夜,原是把天上璀璨和地上热闹,织成了块让人舍不得挪眼的锦缎。
乡村的盛夏,原是这般模样:有看得见的绿,闻得到的香,摸得着的凉,更有藏在烟火里的暖。它不似城里匆忙,只慢悠悠铺展着,让每个走进它的人,都忍不住把心留下,在蝉鸣与蛙声里,做个甜甜的、长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