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山借月淬成诗(散文)
文/张学礼(山东广饶)
案头的《全唐诗》被夜风掀开半页,月光趁机漫进来,在"明月松间照"的字句上洇开一片银白。我忽然想起少年时在旧书楼借光夜读的日子,那时总爱搬张竹凳坐在窗下,看月光穿过雕花窗棂,在泛黄的书页上织出细碎的网,仿佛千年前的诗人们,正借着这缕清辉与我对话。
旧书楼是座青砖黛瓦的老建筑,木质楼梯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轻响,像在吟诵失传的古韵。管理员是位银发老者,总爱在黄昏时摇着蒲扇巡视书架,见我捧着诗集不肯走,便会笑着打开走廊尽头的旧灯。"月光比电灯养人,"他指着窗台上那盆兰草,叶片上还凝着夕露,"你看这草,借着月亮的光,长得比别处精神。"
于是每个有月的夜晚,我便成了书楼的常客。顺着斑驳的木梯往上走,古籍特有的沉香混着月光的清冽漫过来,恍若踏入时光的褶皱。在《诗经》的"月出皎兮"里遇见蒹葭苍苍,在《楚辞》的"援北斗兮酌桂浆"中触摸星河,那些沉睡在纸页间的文字,被月光轻轻一照,竟都活了过来。风穿过窗棂时,仿佛能听见屈子行吟的衣袂翻飞,李白仗剑的长啸裂帛,杜甫茅屋前的雨脚敲窗。
最难忘某个仲秋,暴雨冲断了书楼的电线。正当我对着黑暗发愁,老者却端来一盏青瓷灯,灯芯跳着微弱的火苗,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都泛着暖意。"试试月光吧。"他引我到顶楼露台,那里竟摆着一张旧藤桌,四周堆着半人高的书。彼时云开月出,清辉如流水倾泻,满桌书页簌簌作响,《东坡志林》里"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字迹,在月光下竟泛着温润的光,像被岁月摩挲过的玉石。
那晚我们就着月光读诗,老者忽然说起他的往事。年轻时他曾在江南书局抄书,每当月夜便铺开宣纸,借着窗月誊写古籍。"有次抄到'但愿人长久',墨汁冻住了,就呵着气写,"他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月光落在'婵娟'二字上,竟像落了层霜,美得让人不敢下笔。"
原来文字真的能被月光淬炼。那些在白日里读来略显晦涩的篇章,经月光浸润后,忽然有了血脉般的温度。王维的"空山新雨后",要在月光里才能闻见松间清泉的甘冽;李清照的"帘卷西风",需借月痕才显见黄花瘦的清寂;纳兰容若的"当时只道是寻常",被月光一照,字字都渗出刻骨的怅惘。就像铁器经火淬炼方得锋芒,诗句经月光浸润,才见出骨子里的魂。
后来书楼拆迁,老者将那盏青瓷灯送给了我。如今每当有月的夜晚,我仍会在灯下翻书。月光穿过现代窗玻璃,落在泛黄的书页上,与千年前的清辉并无二致。某个深夜读至陆游"小楼一夜听春雨",忽闻窗外玉兰落瓣轻响,惊觉月光正顺着《剑南诗稿》的书脊流淌,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字迹间,凝作一粒晶莹的露,恍惚是诗人未干的泪痕。
前日整理旧物,发现当年在书楼抄录的诗笺,纸角已泛着浅黄,唯有月光照过的地方,字迹依旧清晰。忽然懂得,所谓读书,原是借月光为媒,让自己的生命与古人的精神相遇。那些被月光淬过的诗句,早已化作骨血里的东西——在困顿时有"长风破浪"的底气,在孤寂处有"明月照我还"的慰藉,在喧嚣中守"大巧若拙"的清明。
今夜又有月,案头的《全唐诗》敞着,月光正漫过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忽然想,那些在历史长河中闪耀的诗句,不都是诗人借月光锻打的么?他们把人生的悲欢、时代的风雨、天地的大美,都熔铸在文字里,再经月光反复淬炼,终成不朽的诗行。而我们这些读诗的人,不过是借着这缕穿越千年的清辉,在他人的故事里,照见自己的山河。
风过帘动,灯影摇晃,书页上的字迹忽明忽暗。抬头时,月光正落在"岁月忽已晚"五个字上,温柔得像老者当年的眼神。原来真正的诗意,从不在远方的山川,而在每个有月的夜晚,当你翻开书页,那些沉睡的文字被月光唤醒,与你心中的潮汐相和,便淬成了独属于自己的诗。
作者简介
张学礼,山东东营广饶县广饶街道人。义务兵五年,中共党员。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天津诗词学会会员、海河文学社顾问、东方诗人协会会员、神鼎风诗词研究会会员、神鼎风诗词编辑部编委、齐鲁诗风签约诗人,半朵中文网专栏作家、青年文学家作家协会理事、竹韵汉诗协会会员、东方诗人协会会员、东方兰亭诗社理事、东方兰亭诗社顾问,2021年诗歌被大型《民间优秀诗选》收录,荣获中国诗歌圈官网创作奖。个人著有《执韵》格律诗4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