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记(小说)
文/张学礼(山东广饶)
暮色漫过窗棂时,我总对着石桌上那盏老茶盏出神。茶渍在青花瓷壁洇出深浅不一的圈,像极了我半生见过的人——有的浓如墨,有的淡如水,有的初见时鲜亮,久了却褪成模糊的痕。
石桌旁的竹椅被我坐得吱呀作响,抬手摩挲茶盏边缘的豁口,指尖能摸到二十年前的温度。那年在江南学做绸缎生意,被主人家请去赴宴。紫檀木桌上的玉盘盛着驼峰与燕窝,水晶灯的光在每个人脸上游移,映得那些笑容比釉彩还精致。直到席间有人叹生意败落,那些笑容便如被风吹的烛火,忽明忽灭起来。
散席时我醉了酒,撞见墙角老仆正捧着残羹喂猫。月光落在老人皲裂的手上,竟比满桌玉盏更暖。"先生若是不嫌弃,灶上还温着粥。"他递来的粗瓷碗边缘豁了口,米粥混着野菜香,烫得我鼻尖发酸。后来才知,那是老人自己省下的晚饭。
茶盏里的茶凉了半盏,我起身添热水。水汽漫上镜片时,恍惚看见那年暴雨里的茅棚。困在山径时,看园老汉拽着我的胳膊往棚里躲,灶上的野菜粥咕嘟冒泡,柴火烟味混着雨气,比酒楼的燕窝更熨帖。他说儿子在城里打工,每月寄回的钱都用红布包着,"要给孙儿买带画的书"。雨打芭蕉的声里,烛火在泥墙上晃出两个依偎的影子,倒比学堂里的《论语》更教人记牢。
曾见乡绅家的门客,前一日还对着落第书生啐唾沫,转天听说书生中了举,竟连夜揣着银票候在门口。那副点头哈腰的模样,让我总想起《聊斋》里的画皮。有次在茶馆撞见,他凑过来递茶,我瞥见对方袖口露出的玉扳指,突然想起老汉那双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泥,却能稳稳托住一碗热粥。
茶盏里的茶叶沉了底,我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后的眼睛落了些翳,却看得清记忆里最亮的光。
创业失败那年,发小揣着布包闯进我租住的破屋。"从头再来。"布包里的钱叮当作响,有零有整。后来才知,他刚添了女儿,为了凑这笔钱,在工地扛了半个月水泥。我去探病时,见他肩头的血泡裹着纱布,在油灯下像未干的朱砂。
邻街的王婶,在我卧病时每天端来排骨汤。她总边喂边骂"傻小子不记事",汤匙碰着碗沿叮当响。后来才听说,她儿子早逝,那锅汤原是给孙子补身体的。葱花浮在汤面上,像极了她鬓角新添的白。
最难忘的是妻子。那年我被谣言缠上,街坊见了都绕着走,她却提着行李搬进我的小杂院。"我信你。"她白天坐在门口纳鞋底,见有人嚼舌根就抬头瞪回去;夜里就着油灯帮我整理书稿,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有次我翻身时撞见她在抹泪,帕子上绣的并蒂莲已被洇得发皱。
暮色渐深时,我将茶盏倒扣在石桌上。残茶顺着桌沿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圈。远处传来晚归的脚步声,是隔壁的小娃捧着刚蒸的馒头来送。"张爷爷,我娘说这个暄。"孩子的手温热,像极了当年老汉递粥时的温度。
摸出怀里的玉佩,那是妻子临终前塞给我的。玉上的纹路被摩挲得发亮,像极了茶盏里那些圈。原来识人哪需什么学问,不过是寒冬里递来的一碗热粥,落难时攥紧的那双手,黑夜里点亮的一盏灯。
夜风掀起竹帘时,我笑了。这茶盏陪了我半生,就像那些人陪我走过的路。彼此不说,却早已了然;默然相对,已是千年。
作者简介
张学礼,山东东营广饶县广饶街道人。义务兵五年,中共党员。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天津诗词学会会员、海河文学社顾问、东方诗人协会会员、神鼎风诗词研究会会员、神鼎风诗词编辑部编委、齐鲁诗风签约诗人,半朵中文网专栏作家、青年文学家作家协会理事、竹韵汉诗协会会员、东方诗人协会会员、东方兰亭诗社理事、东方兰亭诗社顾问,2021年诗歌被大型《民间优秀诗选》收录,荣获中国诗歌圈官网创作奖。个人著有《执韵》格律诗4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