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兜兜,那小塘,那姑娘
——汨纺记忆
刘源林
春末夏初的日头,不烈,暖烘烘的。厂里的水泥路从大门口往食堂拐的那个急弯,棉絮堆得跟没梳顺的棉线似的,风一吹就软乎乎滚,专往穿白兜兜的女工身上粘——那些兜兜是白布裁的,齐腰短款,胸前红漆印着俩字“汨纺”,洗久了布面有点发灰,可那红字像渗进布里了,跟长在布上的红点子似的,老远就能瞅见。
那天我骑着自行车,刚冲过急弯,就见坡底下窜出俩人。前头那个手一松,热水瓶“哐当”砸地上,塑料壳裂成好几瓣,头也不回就跑了;后头那姑娘怀里的热水瓶攥得死紧,兜兜上“汨纺”俩字跟着她慌慌张张的动作颠,辫梢缠的棉絮粘在兜兜角,跟朵没摘净的白绒花似的。风是暖的,带点槐花香——路边槐树刚开花,细碎的白瓣飘下来,混着棉絮一起飞。我往左拐,她也跟着往左躲,白兜兜边儿蹭到我车把,一股皂角味儿飘过来;我赶紧往右打方向,“啪”一声,热水瓶炸了。白汽“腾”地起来,裹着满天飞的棉絮和槐花瓣,把她半个人罩住了——她那白兜兜胸前的“汨纺”被水汽熏得有点模糊,下摆却被热水烫得发皱,跟揉过的棉纸似的。
“快脱裤子!”我跳下车就去拽她裤腰。她猛地往后一缩,脸涨得通红,白兜兜遮不住那股羞,反倒衬得“汨纺”俩字更红了,“流氓!”声音细得跟车间里的底线似的,攥着兜兜下摆的手指头都发白了,指腹蹭着发皱的布面,把那红字磨得更亮。“傻姑娘,不脱更糟!”我急得去掰她的手,旁边几个穿白兜兜的女工跑过来,胸前的红点子跟着脚步颠,“你躲开!”有个抢过旁边住户递来的冷水桶,“哗啦”就往她腿上浇——水顺着裤管往下流。
旁边住家的张婶反应快,扭头跑回家拿了把剪刀,嘴里念叨:“别脱了,剪!剪了省得粘皮!”
几个女工赶紧扶住那姑娘,有人按住她膝盖,有人扯着裤脚。张婶蹲下身,把剪刀尖对着裤脚口,小心翼翼往上挑:“姑娘忍着点,一下就好。”“咔嚓”一声,布料撕开个小口。春末的风钻进去,姑娘的脚指头蜷了蜷——那脚白白嫩嫩的,脚后跟沾了点水泥灰,倒透着股细滑。张婶没停,剪刀顺着裤缝往上剪,“咔嚓咔嚓”,布料往两边分开,像掀开层薄纱。刚剪到膝盖下头,就看见那处皮肤了——红得发亮,跟被暖日晒透的苹果似的,偏中间鼓着俩泡,圆滚滚的,跟乒乓球似的,透亮得能看见里头的水,颤巍巍的,看着真揪心。姑娘“呀”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白兜兜边儿都快遮着脸,辫梢的棉絮抖个不停。她的脚不自觉往回缩,被旁边的女工轻轻按住:“别动,一动泡该破了。”
那皮肤是真嫩,红扑扑的,衬得俩水泡更显眼。她睫毛垂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一半是疼,一半是羞——白花花的腿露在这么多人跟前,尤其旁边还站着我这么个陌生小伙,脸涨得比烫伤处还红。
我这才回过神,刚才光顾着慌,手还攥着车把没松,掌心全是汗。看着那俩颤巍巍的泡,看着她缩着肩膀、又羞又窘的样子,倒觉得自己刚才急吼吼的样子太鲁莽了。
张婶已经把裤子剪到大腿根,开了个大豁口,露出的皮肤泛着热烘烘的红,俩水泡在暖日下亮闪闪的。姑娘把脸埋在旁边女工的肩窝,肩膀一抽一抽的,羞得恨不得钻进棉絮堆里,可又忍不住往我这边瞟了一眼,那眼神里,除了羞,还有点对陌生人的过意不去——像怕自己这狼狈样,惊着谁似的。
风卷着棉絮飘过,落在剪开的裤边上,轻轻晃。谁都没说话,就张婶念叨着“快、快送医院”,扶着姑娘坐我车后座上。我推着车,头也不敢回,心里跟被棉絮堵了似的,又软又涩——原来慌乱里头,还藏着这么多说不清的滋味。
往医院去的路经过一小塘,柳树枝刚抽新叶,嫩得能掐出水,垂在水面上,把远处厂房的影子晃得悠悠的。我实在忍不住,没回头,声音被风带着飘过去,软软的:“疼不?”她没吭声,就听见白兜兜蹭来蹭去的轻响。许是往塘里瞅了一眼——水里映着她的白兜兜,“汨纺”俩字在波里晃,跟谁把红墨水撒进塘里了,还映着我发烫的耳根,和她没敢抬的眼。
塘边不远就是厂医院,白墙上爬的牵牛花刚打花苞。扶她下车时,风掀了掀她的白兜兜,“汨纺”俩字露出来,被暖烘烘的日头晒得亮亮的。她往塘里看了一眼,水里的棉絮缠着片槐花瓣,正慢悠悠往下沉,像那声没说出口的“有一点儿”,轻轻落进了底。
后来每次过那个急弯,总见暖风吹着棉絮和槐花瓣滚,跟那天粘在她兜兜上的一个样;过那小塘,总见嫩柳丝在水里晃,红点子似的“汨纺”俩字像还在波里漂。风一吹,塘水就把那天的慌张、她红扑扑的脸、还有没说透的话,都泡得软软的——跟春末夏初的棉絮似的,看着轻,可记在心里的事儿,温乎乎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