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树
赵 恺
人到七十,应该着手告别人生了。
作为制笛者,我以声音与世相辞。
此生制作过多少笛子,记不清。
珠玉落盘、余音绕梁的有两件:
一件是邻村后生用我的木笛演奏乡音俚曲,一阕《小河淌水》从县里流淌到州里,从州里流淌到京城,最后一直温润晶莹、闪烁潺淙地流淌到世界青年联欢节,还和才旦卓玛一道获得了国际金奖。
第二件是为柏林爱乐乐团一位单簧管演奏家制作的。这位大师风尘仆仆不远万里来到东方大山,说是不亲眼看一看这一缕鬼斧神工、匪夷所思的天籁之音究竟是如何雕刻出来的他死不瞑目。木笛制成,大师捧出三千美元,我摇头。捧出五千,我还是摇头。大师惶然茫然不知所措。我从他手中取过木笛,在笛孔一侧用英文刻上他的名字,另一侧用中文刻上我的名字,分文不取,送给他了。之后,大师用那支木笛参加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演奏了音乐会经典作品《蓝色多瑙河》,还给我寄来一张演出照片。
制作木笛可以用不同的木料,但上品是响树。
响树森林是声音的祖国。刚柔兼具,高贵孤独,它拒绝卑微平庸,只与耳朵为友。对于声音有独特禀赋,雀鸟、风云乃至阳光从上空掠过,叶片编钟一般作玉盘叮咚。叩击树干,则以金属音韵回应。要想觅得一截适宜制笛的部位,好比海明威的渔夫觅得金枪鱼。
风雨雷电,悬崖绝壁,渔夫融入海洋一般融入声音祖国去寻觅我的金枪鱼了。
一棵树一棵树抚摸过去,叩击过去,倾听过去。
如是者三年。
第三年岁末,在最后一座山岭的最后一条沟壑,最后一条沟壑的最后一片丛林,最后一片丛林的最后一尊石头身边,找到辞世之作的极品。这时的我,已然是心力交瘁、唯存一息,仿佛一尊爬出地狱门槛的血肉魂灵了。
息交绝游,夜以继日,制作又是一年。
凿就最后一孔,天旋地转,轰然仆倒,进入涅槃一般的沉睡。
择就秋高气爽的时间,择就依山临水的空间,试笛近乎宗教仪典。
试笛时遇到一个小姑娘,一个山间常见的牧羊孩子。孩子很小,大概也就七八岁吧。那景状,与其说是牧羊,倒不如说是一群姊妹在玩耍嬉戏。估计孩子住家不远,或许就在哪一片浓密树丛里,就在哪一尊山石脊背后。羊群平和安详,既拉开距离又保持距离,在阳光引导呵护下静静吃草。
庆幸和孩子的邂逅。因为她的出现,木笛听众之中,就既有高山,又有流水,还多出一双高山流水生出的耳朵。
在溪边坐下,拿出木笛。孩子静静走来,静静坐在在溪边,双足浸润在软玉一般的流水里。小溪纤柔精致,纤柔精致到孩子和我隔岸而坐象是促膝对话。
孩子脚踩石子,手托下巴,认真严肃地问我:“你会吹奏木笛吗?”
我说:“我会吹奏木笛。”
她说:“妈妈给我讲‘快乐’,我不懂,你会吹奏‘快乐’吗?”
我说:“我会吹奏‘快乐’,我这就吹奏给你听。”
我吹奏了一段“快乐”。
吹完我问:“你都听到些什么呢?”
孩子说:“我听到太阳在天空行走,银鱼在趾间碰撞。我听到一头小鹿眯着眼睛,阅读一首写在蝴蝶翅膀上的诗。我听到一个故事,一个羊头左边犄角讲给右边犄角倾听的森林故事……”
我说:“孩子,这就是妈妈所说的‘快乐’了。”
她说:“妈妈给我讲‘忧伤’,我不懂,你会吹奏‘忧伤’吗?”
我说:“我会吹奏‘忧伤’,我这就吹奏给你听。”
我吹奏了一段“忧伤”。
吹完我问:“你都听到些什么呢?”
孩子说:“我听到狼的眼睛盯着兔子,猎枪的眼睛盯着狼,我听到猎枪子弹埋伏在枪膛里的磨牙声。我听到风的哭泣,云的落泪,听到闪电在黑云背后抽出利剑,刺伤了鹰的翅膀……”
我说:“孩子,这就是妈妈所说的‘忧伤’了。”
说完,孩子仿佛罗丹的思想者一般认真陷入沉思。
在一片苍翠欲滴的寂静中,孩子突然发问:“你会吹奏没有声音的声音吗?”
这一下把我问住了。
我说我不会吹奏没有声音的声音,并随口无心反问:“你会吗?”
万万出乎意料的是,孩子居然用她那充满稚气的声音平静而又自信地回答:“你听。”
说完,她取出珍藏在怀里的木笛。不是真正的木笛,而是一支木棒。一支精巧别致、玲珑剔透的木棒。木棒给我的感觉,是风之一缕,云之一笔,诗之一句。
那支木棒,是响树之一截。
木棒和声音,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呢?
唇含笛口,指按笛孔,随着指尖的起落,发辫的摇曳,孩子执着专注地投入她的演奏。
苍天大地,屏息寂静。高山流水,列队谛听。
在无声之声中,我听到快乐,听到忧伤,超越快乐和忧伤,我听到来自天国的神曲。
这支神曲,就是渔夫终生寻觅的那一尾金枪鱼吗?
晚上作了一个梦:我长成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