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石上棒椎声
作者 崔和平
在岁月长河的褶皱里,藏着一座被青黛色山峦环抱的古朴村落。村口的古槐树依然伸展着虬劲的枝桠,斑驳的树皮上刻满了年轮,而村畔那条蜿蜒的溪流,好像一条银链子一般串起村落的故事。溪畔有一块浑圆巨石,被岁月打磨得如玉石一般温润,石面布满细密的凹痕,这便是代代相传的洗衣石。那些木棒槌敲打出的“梆梆”声,是村庄永不疲倦的心跳,是时光在石板上留下的古老回声。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洗衣石便早早苏醒。露珠在石缝间闪烁,像撒落的碎银。村妇们挎着竹篾编成的洗衣篮,篮里堆着沾满尘土的布衫、沾着泥渍的孩童衣裳,还有浸着灶火烟味的被单。她们踩着湿润的青石板走来,衣襟被晨风掀起,露出腰间系着的蓝布围裙,裙摆上绣着的几朵小雏菊在风中轻轻颤动。拿一件衣裳,将它浸入溪水的时候,水面上立刻浮起一圈圈涟漪,惊醒了沉睡的蜻蜓,它们扑闪着翅膀掠过水面,在晨光中划出细碎的金色弧线。
洗衣石上的劳作是一场默契的交响乐。年轻媳妇的棒槌像雨点般落下,槌头敲击布料时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斑,仿佛撒了一把晶莹的琉璃碎。她总爱把衣袖捋到臂弯,露出被溪水滋养得白皙的手腕,槌柄在她掌心旋转如风车,动作利落得像在跳一场欢快的土家舞蹈。老妇人的槌声则舒缓许多,槌头与石板接触时发出闷实的“咚咚”声,如同敲在厚实的棉絮上。她弓着腰,白发在晨风中飘散,浑浊的眼睛盯着衣褶里的污渍,仿佛要把一生的故事都揉进这方寸布料之间。
棒槌的材质各有讲究。有的是用山核桃木打磨而成,槌头带着天然的木质纹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敲打时能闻到淡淡的木香;有的是老榆树根削成的槌柄,表面布满岁月摩挲出的光泽,槌头包着粗布,防止打坏细软的绸缎。那些槌柄上深浅不一的掌纹,是无数双手的温度在时光中沉淀的痕迹。每当槌头敲击布料的时候,纤维在水的浸润下变得柔软,污渍便随着槌击的韵律一点点褪去,仿佛将生活的褶皱也一同熨平。
正午日头毒辣的时候,洗衣石边会支起几把竹编遮阳伞。妇人们将洗净的衣物摊在石面上晾晒,溪水在石下流淌,发出淙淙的声响,与蝉鸣交织成夏日的协奏曲。偶尔有顽皮的村童光着脚丫跑过,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惹得妇人嗔怪几声,却又赶忙用湿布为他擦拭。棒槌声在此时变得稀疏,只有零星的“梆梆”声从树荫深处传来,像夏日的闷雷在远处滚过。
最热闹的当属秋日的午后。丰收的喜悦染红了村落的屋檐,金黄的玉米穗子挂在晒衣绳上,与五彩斑斓的秋衣相映成趣。洗衣石旁聚满了人,妇人们一边槌打衣物,一边谈论着新收的稻谷价格,或是谁家闺女定了亲事。棒槌声此起彼伏,像一场热烈的鼓乐表演:这边是急促的“梆梆梆”,那边是绵长的“咚咚咚”,间或夹杂着爽朗的笑声,惊得溪边的白鹭扑棱棱飞起,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在天空中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暮色四合之时,洗衣石被夕阳镀上一层暖金色。最后一位妇人收拾荆篮,棒槌轻敲石面三下,像是与老友道别。归家的路上,她哼着不成调的乡谣,槌柄敲击青石板的声音,与溪水的流淌声渐渐融合在一起,化作天边一抹淡淡的晚霞。
这棒槌声里藏着太多故事。听老辈人说,洗衣石是当年祖先们用独轮车从十里外的山沟里推来的,石面上每一道裂纹都是时间的笔触;也有人说,洗衣石是天上王母娘娘赐给农村妇女的宝物,是从地底下升腾出来的,它的根深深地扎在水中;年轻媳妇记得初学槌衣时,被槌柄磨破了掌心,婆婆用艾草为她敷伤口,还教她“轻捶衣角重捶袖,领口污渍要揉搓”的诀窍;远行的游子总在梦里听见这熟悉的节奏,仿佛母亲又在溪边为他浆洗衣裳,槌声一下下敲进心里,化作绵长的牵挂……
如今每家每户都有了洗衣机,轰鸣的洗衣机声取代了古老的槌击声,但洗衣石依然静静守候在溪畔。每逢端午或中秋,村里还会举行“槌衣会”,老老少少围坐在石边,槌声再次响起时,溅起的不仅仅是水花,还有那些被岁月珍藏的记忆。那梆梆的槌击声,是村庄的胎记,是土地的心跳,是无数平凡日子里最动人的诗行。
当月光漫过洗衣石的时候,石面泛着幽幽的青辉,仿佛凝固了千年的时光。溪水依旧在石下流淌,携着棒槌声的余韵,向远方蜿蜒而去。这声音从未远去,它沉淀在村落的血脉里,成为一代代人心中永恒的乡音。
作者简介:崔和平,网名古榆苍劲,河北省平山县合河口乡桂林村人,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诗词协会会员,平山县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龙吟文化编辑部执行总编,曾被授予“感动平山十大人物”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