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新农人
文/杨海军
我是土里刨食长大的定西娃,且在省城兰州钢筋水泥里做了半辈子码字匠人。城里待得心慌,想起爸娘撂荒的几亩黄土坡。油门一踩,四十分钟到家门。从此,周一到周五套上“城里人”的皮,周六日就扒了皮,做回黄土地里的庄稼汉。朋友笑我“返璞归真”,只有我知道:是这定西的黄土坡,在喊它走丢的娃回家哩!——作者题记。
惊蛰刚过,定西的天还透着股子扎人的冷气。车子在老家的土院门口刚停稳,推开车门,一股子混着新翻黄土和苦苦菜嫩芽的味儿,直愣愣地冲进鼻孔。像只粗粝又暖和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心窝子,把闷在兰州写字楼格子间里、粘在键盘缝里的那股子憋屈劲儿,“刺啦”一下给撕开了口子。
四爸正佝偻着腰在院角拾掇他那套老伙计——锄头、铁锨、镢头。听见动静,抬起那张让定西的风沙刻满深沟的脸,昏花的眼睛亮了一下,没多话,顺手就把手里那把磨得锃光瓦亮的锄头递了过来。锄把子早被老手摩挲得油光水滑,沉甸甸地压进手心,那冰凉硬实的榆木疙瘩,反倒让我僵硬的膀子松快下来。
“海军,回来咧?正好!”五爸的嗓子眼儿像砂纸磨着土坷垃,“你爸那几分坡地,撂荒着可惜得紧。前几场雨把墒情(地里的湿气)润得美美儿的,点些洋芋豆子啥的正当时。”
接过锄头,我心头那股子从兰州带回来的蔫巴劲儿,被这熟悉的黄土味儿一激,竟像冻住的冰溜子见了热乎日头,“嘎嘣”一下活泛开了!那是我头一回正儿八经以“周末农人”的身份,踩回这片生养我的黄土地。高高挽起裤腿,光脚片子踩进雨后暄乎乎、带着凉气的黄泥里,每一步都像陷进了温乎的、活着的怀里。抡起锄头,挖下去,翻开深褐色的土疙瘩,那股子湿乎乎的、带着土腥和草根味儿的熟悉气息更冲了,直往脚脖子上缠。
尕爸叼着他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锅子溜达过来,眯缝着被风沙吹红的眼睛,瞅着我那笨手笨脚又认死理儿的架势,老脸笑成了一朵风干的菊花:“哟嗬,咱定西出去的秀才,还扛得动锄头啦?好!勤快汉子薄地是宝哇!”他那布满老茧、像锉刀一样的大手在我肩头重重一拍,那分量,比年底拿到手的票子还实在。
打那儿起,日子就像切开的洋芋蛋蛋,分成了两半儿。周一到周五,套上西装皮鞋,一头扎进文件堆、会议室和城里呛人的汽车屁味儿里,活脱脱像头被鞭子抽着转的磨驴。魂儿在格子间里一点点蔫巴、抽抽。只有礼拜六大清早,车子驶下高速,拐进通往咱定西塬上村子的柏油路,路两边的水泥壳子退去,露出湿漉漉的黄土塬边边和刚顶破地皮的草芽子,心口那块干得冒烟的地儿才像浇透了透墒雨。老家的院子坡地成了我的“自留地”,爸的话常在耳朵边响:“种花中看不中吃,不如种菜顶饿;种菜费水又费力,不如栽树长远。”赶集的日子,我从定西县城买回几十棵耐旱的杏树苗、李子树苗,又在一个飘着毛毛雨的周末,小心运了回来。
细雨丝儿像定西老汉吐出的烟圈,沾在脸上凉丝丝的。我顶着爸那顶破得露麦秆的旧草帽,裤腿卷过膝盖,赤脚片子踩进冰凉滑溜的黄泥浆里。一锹,一个坑;一棵苗,一捧带着湿气的黄土。雨水顺着帽檐滴进脖梗儿,激得人一缩脖,可手心里树苗那嫩生生的杆儿,被黄土疙瘩服服帖帖地裹住根须,那股子劲儿,却像烧热的熨斗,把绷紧的神经一寸寸熨平实了。媳妇儿隔着厨房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瞅我,笑得直不起腰,声音穿过雨帘子:“勤快汉子薄地是宝,这话可不就是给你预备的!”这笑声,比城里饭局上那些虚头巴脑的奉承话听着舒坦一百倍!
四年光景,就在这锹起锹落、杏花李花开开落落里打马而过。这“周末农人”的日子,像树根子扎进了咱定西的黄土坡,悄没声儿地就把我那快被掏空的身心给养回来了。照照镜子,原来那煞白精瘦的脸膛,让定西的日头晒成了熟透的麦麸色,眼里那点蔫巴劲儿也换成了沉甸甸、像刚灌浆麦穗似的亮光。更神的是,缠了我好些年的腰酸背疼小毛病,还有那换季就找上门的咳嗽鼻塞,愣是让塬上干爽的风给吹跑了,影儿都没了。
老哥们儿张铭从兰州回定西探亲,在街边小茶馆撞见我,惊得眼镜差点掉进盖碗茶里:“嚯!吃了咱定西啥土特产仙丹?瞧这脸色红堂堂的,这精神头儿,跟换了个人似的!”我嘬了口滚烫的、苦中带甜的罐罐茶,笑着跟他白话我周末刨土种树的营生。他愣了半天神,眼里直冒羡慕的光,手指头敲着油乎乎的茶桌子:“返璞归真啊!现在城里人就兴这个!你这黄土坡上刨食,比啥健身房都管用!”我光笑没吱声。赶时髦?拉倒吧。只有我自己个儿心里明镜似的,每一次弯下腰锄地,每一次手心碰到那湿凉凉的黄土疙瘩,都像走丢的羊羔羔,蹄子终于踩到了自家热乎乎的羊圈土。
又一个礼拜六,天刚擦亮。我轻手轻脚爬起来,媳妇儿在被窝里咕哝:“又去当你那黄土坡上的神仙啦?”我应了声,发动车子出门。晨风像小刀子刮脸,可心里揣着团火,想着塬上的地。
车子刚拐进村口那条熟悉的黄土路,老远就瞅见我家院墙外那块坡地边儿上戳着几个人影。走近一瞧,是尕爸,还有隔壁的王家姑舅爸。王家姑舅爸退休前是村会计,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是塬上少有的文化人,这会儿却像个得了宝贝的碎娃(小孩),指着地里几棵刚顶破土皮、怯生生探出头的绿苗苗:“海军!快瞅!活了!全支棱起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停好车凑过去。只见年前费了牛劲从老山沟里移栽来的那几棵老酸枣树苗,在清冷的早春塬风里,灰扑扑的枝条上,竟倔巴巴地鼓出了一个个嫩绿饱满的小芽苞!我蹲下身,手指头轻轻碰了碰一片还蜷着的小嫩叶,那感觉又娇嫩又透着股子不服输的倔劲儿。尕爸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头也摸着另一棵的枝干,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得像朵盛开的野山菊:“这老酸枣,性子慢,根扎得深,像咱定西人!瞅这芽头的劲儿,秋里保准给你挂满红丢丢的酸枣蛋蛋!”他那昏花的眼里闪着光,那是跟定西的黄土疙瘩打了一辈子交道才有的准头。
“哎!”王家姑舅爸猛地想起啥,一拍大腿,转头冲我说,“你前阵子不是打听那香喷喷的花嘛,就是咱山上野生的‘地椒椒’!开春了,阳坡上好找,趁今儿天好日头足,我领你认认门儿去?”
心口那团火苗噌地蹿高了。我二话没说应下,回家抄了把磨快的柴刀别在腰后头。王家姑舅爸腿脚麻利,在前头带路。穿过屋后那片熟得不能再熟、被风吹得沙沙响的杨树林,沿着一条快被蒿草埋没的羊肠小道往塬上的阳坡爬。越往上走,人越少,坡越陡,空气里一股子晒干的蒿草和苦豆子的清苦味儿直往鼻子里钻。王家姑舅爸不时停下,指着向阳的石头缝缝里一丛丛不起眼的墨绿矮棵子:“喏,就它,地椒椒!闻闻,香得很!”
我凑近了仔细瞧,叶子厚墩墩油亮亮,边儿上带小锯齿。揪片叶子搓一搓,一股子冲鼻的辛香直窜脑门。想着它开出的那星星点点的小紫花,香气能飘满半个院子,心里头美滋滋的。王家姑舅爸麻利地挑了棵壮实的,抡起柴刀,三下五除二就连泥带根挖出一棵,用带来的旧化肥袋子把根兜好裹严实。“拿回去,栽你家院墙根太阳最毒的地儿,浇透了水,泼辣(好养活)得很!”
下山往回走,日头升得老高,晒得黄土坡暖烘烘的,后背也热乎起来。王家姑舅爸来了兴致,边走边说:“村里几个老伙计商量着,想把咱老先人‘尝新’的老规矩拾掇起来,立夏那会儿办个‘尝新会’,用新麦子、新下来的头茬菜敬天敬祖宗,盼个好年景。”“到时候,海军你这‘周末农人’种出来的头茬洋芋、新杏新李,可得算头一份供品!”他笑着打趣。我抱着那棵沉甸甸、带着阳坡野气的苗子,脚下踩着厚实暄软的黄土,胸膛里鼓鼓胀胀的,是从没有过的踏实和满足。这块黄土地,这些草木,这热乎乎的定西乡音,它们从没嫌弃我这个回来晚了的娃。
回到院里,跟王家姑舅爸一块儿在朝阳的墙根底下,挑了个最晒的地方挖好坑,把这山里的野客小心请下去,培上细软的黄土,踩实诚了,再浇上一瓢刚从窖里打上来、冰凉清亮的井水。水“滋滋”地渗进干渴的黄土里的声儿,听着像一声舒坦到骨子里的叹息。
裤兜里的手机不识趣地嗡嗡震起来,屏幕上跳着部门主管的大名。我走到院外那棵歪脖子老沙枣树底下,深深吸了口混着黄土、青草芽儿和远处牲口粪味儿的塬上空气,才接起来。主管那火急火燎的声儿从电话那头扎过来:“方案甲方催命呢!礼拜一早上开会前必须改好发我!数据要抠得更细!细到能数清合同里的芝麻粒儿!懂不?”
“懂,收到。”我回得异常平静。挂了电话,抬眼望出去。刚被几场春雨洗过的定西天空,蓝得能透人心。我家那块黄土坡自留地上,新栽的果树条子在微风里轻轻晃悠。几只灰扑扑的麻野雀在枝头蹦跶,叽叽喳喳叫得脆生。
我咧嘴笑了笑,转身回屋打开笔记本。屏幕的冷光打在脸上,文档里密密麻麻的字儿和数儿排着队等检阅。窗外,王家姑舅爸栽下的那棵“地椒椒”,嫩叶子在日头光里正舒展着。手指头敲键盘的嗒嗒声,跟院子里隐约传来的、爸用锄头刮着黄土疙瘩侍弄菜畦的“沙啦……沙啦……”声,奇妙地掺和在了一起。
兰州城里那些摩天大楼的影子,在身后拖得老长老长,可脚下这片浸着我汗水的黄土坡,正稳稳当当地托着那个在城里快被榨干的空壳子。七日里偷出两日当农人——哪是为了赶啥缥缈的时髦?
不过是咱定西娃骨子里的那点念想,隔了这么多年,终于听见老家这浑厚的黄土塬在喊:“娃,回来吧,踩踩这热乎地气,人就有根了!”
作者简介:
杨海军,男,七十年代生,甘肃定西人,县处级企干,高级政工师,党校研究生,省作协会员,出版有《春天恋歌》《问路宝天》《我的祖国河山游》等100多万字个人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