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店晨行记
算起来,这已是我第四次踏足社旗。前几次都是车过县城,隔着车窗瞥一眼路边的青砖灰瓦,便匆匆奔赴下一站,总想着“下次再好好看看”,却总被俗事绊住脚步。直到这次,应牛总之邀,七月中旬专程前来,才真正有了驻留的契机。只是盛夏的社旗,白日里太阳像团火球,40多度的热浪烤得柏油路都在冒烟,别说逛古镇,就是站在树荫下都觉得嗓子眼发紧。于是便打定主意,要趁清晨天不亮,赶在暑气醒来前,闯进那片古色古香的赊店古镇。
豫西南的南阳盆地里,这座县城藏着太多故事。1965年设县时,周恩来总理亲自将“赊旗”改为“社旗”,取“社会主义旗帜”之意,名字里便带着一股子时代的厚重。而古镇深处,山陕会馆的残垣间,还沉睡着春秋楼的传奇——那座曾高36.67米的楼阁,三重檐琉璃顶直插云霄,檐角铁马叮当可传十里,人说“半截还在天里头”,却在咸丰年间的战火中化为灰烬,如今只剩基址上的砖石,在晨露里闪着微光,供人想见当年盛景。
赊店的晨,总裹着些酒香。老酒厂的窖池在深巷里藏了数百年,曲香混着晨露的清润,顺着青石板的纹路漫过来。凌晨四点半,天刚蒙蒙亮,我揣着瓶凉白开,踩着还带着夜气的石板路往古镇走。路边的玉米叶上凝着露水,碰一下便簌簌往下掉,远处的鸡鸣声此起彼伏,倒比闹钟更让人醒神。这一次,终于不再是匆匆过客,倒像个赴约的故人,要和这座古镇,好好说说话。
一、老城墙:砖石里的岁月低语
顺着巷口那块刻着“古城墙”的石碑拐过去,第一缕晨光刚漫过树梢,便撞见了那圈老城墙。砖石缝里嵌着深绿的苔藓,摸上去潮乎乎的,凉意顺着指尖往胳膊肘窜。同行的牛总说,老辈人传,当年筑墙的砖块个个足有18斤重,码起来时连缝隙都要用糯米汁灌实,才能抵得住洪水与岁月。此刻脚下的石板被磨得发亮,凹处还积着昨夜的雨,像块被人盘了百年的老玉,温润里透着筋骨。
沿城墙根慢慢走,能看到几段墙体新老交错:有的砖石黑黢黢的,棱角都被风雨啃圆了;有的则带着水泥的白痕,是近些年修补时添的。新砖旧石挤在一块儿,倒像是民国的掌柜与如今的游客,隔着时光在墙根下碰了杯,话里都是赊店的过往。
登上城墙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风从河对岸的稻田里吹过来,带着稻穗的清香,往下看,青瓦铺就的屋顶像浪头似的起伏,一条主街从城这头弯到那头,活脱脱古镇摊开的一条玉带。有穿晨练服的老人牵着京巴慢慢走,脚步声“踏踏”地敲在城砖上,又被晨雾轻轻吞了去,倒比寺庙的钟声更让人静心。
二、古街:烟火里的古镇魂
下了城墙钻进古街,才算真正踩进了赊店的魂。临街的老铺子大多还关着板门,门环上的铜绿被露水打湿,亮得能照见人影。只有巷口那家胡辣汤摊支起了蓝布棚,铁锅“咕嘟咕嘟”地响,白汽裹着胡椒与牛肉的香,在晨光里扭着腰,勾得人肚子直叫。
牛总指着脚下的青石板笑:“你看这石头,被踩了几百年,光溜溜的像抹了油。”果然,石板上满是细密的凹痕,有的地方积着水,映着头顶雕花的门楣,倒像把半条街的飞檐斗拱,都装进了这汪水里。巷深处传来“吱呀”一声,是酒坊的伙计正卸门板,一股酒糟的甜香混着酵母的酸,顺着门缝溜出来——不用说,定是赊店老酒的窖池醒了,等会儿太阳升高些,怕是整条街都要飘着“越喝越有”的吆喝。
晨光渐亮,古街的轮廓愈发清晰。门楼上的砖雕“福禄寿”被照得暖融融的,墙头上的石榴花刚开了半朵,花瓣上的露水滚下来,砸在青石板上,“嗒”一声,倒像是古镇在跟你打招呼。这光景,才懂为何前几次总惦记着——赊店的古街,从不是冷冰冰的“古迹”,而是活着的日子,在酒香与烟火里,慢慢熬成了岁月的味道。
三、山陕会馆:雕刻里的“天下第一”
走到山陕会馆时,晨光刚好爬上雕花的门楼。朱红的柱子被岁月浸成了深褐色,像陈年的酒坛,门楼上的琉璃瓦在光里闪着细碎的金,是孔雀蓝与明黄掺在一块儿,活脱脱把彩虹裁成了瓦片。牛总说,当年山陕商人在此聚首,一边在春秋楼里宴饮,一边在大殿里议事,杯盏间定的是商道,传的是酒名,“天下第一会馆”的名头,可不是凭空来的。
跨进门槛,最先撞进眼里的是殿檐下的“百狮图”木雕。一寸木头上,三层狮群挤挤挨挨:上头的公狮踩着绣球,鬃毛根根分明;中间的母狮低头舔崽,爪子的肉垫都透着软;下头的小狮崽顺着栏杆往下溜,尾巴还翘得老高。牛总说,当年雕这组木雕,三个匠人耗了整整三年,眼睛都熬红了,才让木头里的狮子活了过来。
更奇的是大殿前的石龙柱。龙身盘着祥云,鳞片像用玉石嵌的,最绝的是龙爪下的宝珠,竟能360度转圈圈,石缝细得连针尖都插不进。据说当年验收时,掌柜的拿丝线穿缝,愣是没穿过去,当即赏了匠人三坛最好的赊店老酒。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碎金似的影子,风从殿里穿过去,带着木头的沉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恍惚间,竟像听见百年前的酒盏碰撞声,混着“生意兴隆通四海”的吆喝,从梁上的斗拱里漫下来。
四、新旧之间:民生里的新文脉
从会馆出来往县城中心走,没想先撞见了县府大院。没有气派的门楼,也没有紧闭的铁门,几栋灰扑扑的两层小楼挤在老槐树下,墙皮掉了好几块,露出里头的红砖,窗户还是几十年前的木框,看着竟比古镇里的老铺子还朴素。
“这楼啊,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盖的。”牛总指着楼前的公示栏,“县里把钱都花在别处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办公楼后竟是片开阔的市民广场:彩色塑胶跑道上,穿校服的学生正晨跑,脚步轻快得像风;中间的喷泉池里,几只白鹅伸长脖子划水,溅起的水珠在晨光里闪成星子;再远些,湿地公园的木栈道沿着河湾蜿蜒,穿红衫的老太太们在凉亭里打太极,招式慢悠悠的,倒与河边的芦苇荡相映成趣。
路边卖豆腐脑的摊主插了句嘴:“前几年县里翻修了老街的排水,去年又给社区盖了老年食堂,你看那广场边的图书馆,玻璃墙亮堂堂的,孩子们放学都往那儿钻。”说话间,有晨练的老人提着刚买的油条走过,笑着跟摊主打招呼,声音里都是满足。
晨光已经热起来,远处的树梢开始闪白光,预示着40度的高温即将登场。我站在广场边,看孩子们追着白鹅跑,听凉亭里飘来的豫剧唱段,忽然懂了社旗的好——它的底蕴,不在高楼大厦的气派里,而在春秋楼残砖的沉默里,在山陕会馆木雕的灵动里,在“越喝越有”的酒香里,更在这把钱花在百姓笑脸上的实在里。
这趟赊店晨行,总算没辜负牛总的邀约,也没辜负前几次“下次再看”的念想。那些曾隔着车窗瞥见的青砖灰瓦,此刻都成了掌心可触的温度,成了风里可闻的酒香,成了晨光里,一座古镇最动人的模样。
李永合简介:
河南南阳人,1986年11月入伍,在高原部队从军20余载,部队团职干部自主择业。在部队期间先后荣立三等功3次,获评优秀党员20余次。出版报告文学《天路军魂》、散文专辑《心贴青藏线》,部分作品入选《中国散文大全》《中国当代作家作品集》《中国好作品》等选集。在繁忙工作之余,采写各类文学与新闻稿件600余篇(幅),累计约50万字,被多家报刊电台聘为特邀通讯员。现居杭州,任中国散文作家协会会员、杭州余杭区作家协会理事、杭州兵之初公益导师,始终以笔为犁,耕耘于红色文化传播与军旅题材创作领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