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偶遇
□卢世平
前几天,87岁的大哥告诉我,父亲20岁那年在渡口给人看病的故事。
民国三十七年,那年冬天特别干冷,风吹在脸上,如刀锋刮过,疼得人鼻尖直发麻。正月初六那天下午,父亲裹着棉袍,正急匆匆地从司徒耿庭村外婆家拜完年往大卢南园走去。当走到耿庭村与大卢村所在的两乡交界的港河时,已至黄昏。河面结起了薄冰,像蒙了霜的镜子,寒气丝丝缕缕自冰面钻出来,裹挟着暮色,愈发冷冽入骨。
到了渡口,空空荡荡,父亲连喊几声,声浪如石子投入深井,连一丝回音都没有。岸边一叶孤舟,寂寥地系在枯树根旁,随细碎的水波微微摇晃,仿佛在回应这无人答应的召唤。
正焦灼间,忽闻港河西侧传来窸窣之声,似有船篙拨水之音。父亲抬眼望去,河面远处,一条小舟正劈开薄冰,沿北岸摇摇晃晃地朝这边划来。撑船人是个中年汉子,动作急促,船身颠簸不停,父亲如见救星,忙不迭地招手呼喊。
“大哥!大哥!劳驾送我一程!渡我到河南。”
那汉子听见呼喊,略略放慢船速,却并未靠岸,只粗声应道:“对不住!实在不得空!我要赶去大卢庄寻卢老先生!我家内人病得急,躺倒床上,只剩一口气吊着了!”声音焦灼如燎,随凛风刮过来,字字带着火焰的烧灼。
父亲心头一热,连忙挥手喊道:“莫去了!卢老先生是我父亲!我是他儿子卢筱仙,也会给人看病呢,你且载我过去,我为你家内人瞧瞧!”
那汉子猛地收住篙,小船在水面打个趔趄。他借着最后一点微光,仔细打量岸上这年轻人,身形瘦长,面庞犹带几分未脱的稚气,说起话来温文尔雅,实在不像会给人看病的先生。虽早有耳闻,坊间传说大卢马庄卢老先生的儿子会给人看病,而且看病特别灵,有的还说他是“神医”,能断生死,莫非就是他?汉子眉头紧锁,眼神闪烁不定,怎么这么巧,会不会是诓我把他送到河对岸?不管怎么说,先让他上船再说吧,天寒地冻的,一个人在这也蛮冷的,万一不是先生,就把他送到对岸,也算是我做点好事,积些阴德。于是,中年汉子将信将疑地慢慢将船靠了过来。
父亲一个箭步跨上船,坚定地说,先到你家看病。小船猛地一晃,汉子也不多言,调转船头,篙子用力一点,船便离岸而去。船行水上,薄冰碎裂,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像是命运在冰面行走的足音。船夫撑篙的手臂绷紧,青筋凸起,口中不时吐出团团白气。
船终于抵岸。汉子抛下船篙,也顾不上系船,拔腿就奔向岸坡高处那间孤零零的茅屋。父亲紧随其后,刚踏入那低矮的柴门,一股混合着草药、浊气与贫困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屋内,一灯如豆,在寒风中颤巍巍地摇曳,仿佛随时要熄灭。病妇蜷卧在床上,气息微弱,脸色蜡黄。父亲靠近床沿,俯身下去,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仔细审视她的面色。他伸出手指,轻轻搭上妇人那瘦骨嶙峋的手腕,凝神屏息,指尖在寸关尺间细细巡行。汉子立在门边,双手紧攥着破旧的棉袄下摆,眼睛死死盯住父亲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那目光沉重如铅,压得屋内的空气都几乎凝滞。
许久,父亲收回手指,轻声询问了几句症状。他解下随身携带的布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小心打开,最后仅剩一颗乌黑浑圆的药丸,静静卧在纸上,散发着浓郁而微苦的草药气息。
“莫慌。”他轻轻捏起那粒药丸,声音平静安稳,“这药丸只剩一颗了,给你家内人服下,好好睡一觉,明日应当能好转。”他将药丸递到汉子粗糙的手里,又补充道,“若还不放心,三天后,你可带着她到大卢金瓯堂医馆找我复诊。”
汉子捧着那颗小小的药丸,如同捧着世间最后一粒火种。他望着眼前这年轻人从容笃定的眼神,先前那浓得化不开的疑虑,仿佛被这眼神里流泻出来的光慢慢融开了一道缝隙。他喉头滚动,最终只重重地点了下头,那动作像是船锚沉入河床,带着一种托付重量的笃定。
父亲辞别出来,重新踏上归程。汉子撑船送他过河,篙子点破水面,冰凌轻响,小船重新划开墨色的河面。再回望那河岸上孤零零的茅屋,一点豆灯在沉沉夜色里执着地亮着,微小却顽强,仿佛是寒夜对人间尚存的一点温存允诺。
三天后,金瓯堂医馆里正弥漫着草药特有的清苦气息。父亲埋首于案前,专注地为一位老者诊脉。忽然,门口光线一暗,他抬起头来,只见那日河边的汉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面色红润许多的妇人,正立在门槛处。妇人手中提着一小篮红皮鸡蛋,脸上带着大病初愈后虚弱却明亮的笑意。汉子咧着嘴,笑容从嘴角一直爬到眉梢,那笑纹里,饱含着感激与一种沉甸甸的释然。
父亲起身相迎,未及开口,汉子已抢步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粗糙的手掌传递着厚实的热度,“卢小先生!神医啊!真是神医!”他声音洪亮,震得满屋药香似乎都活泼地浮动起来。
父亲只是微笑,请二人坐下。他再次为妇人切脉,指尖传来的脉象果然已平稳有力,如春水初涨,潺潺而流。他点点头,又开了三剂温和调理的方子,细细嘱咐了煎服之法。妇人只是不住道谢,临走时,执意将那篮红皮鸡蛋留下。
没过几天,父亲出诊又经港河渡口,就询问起几日前,为何只见渡船不见您应声?艄公眯眼笑道:“那晚呵,你喊渡的声音,其实早灌进我耳朵啦!”他眼中闪着洞悉世情的微光,“可那条船偏偏就来了,老天爷既已排好了,我这糟老头子,又何必抢着登台呢?”
原来,天地间自有安排。这渡口的偶遇,医缘的妙结,何尝不是以心为舟,以德为篙,在生命苍茫的河道上,为那些命悬一线的灵魂一场又一场的摆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