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简介
尹玉峰长篇铁血小说《天驹》别一番语言架构,别一番草原风情;人性、野性、眼泪、爱恨、或生或死一一铁与血的交织,在生命荒原中困苦摇曳……这是一首准格尔旗黄河第一弯山曲中流淌着的回肠荡气,即有奇幻爱情,又有铭心酸楚,更有民族民主希望和伟大生命热忱的歌。曲折的故事中一直有圣主的天驹神马,就像一面旗帜迎风飘扬……
天驹
第五十章
1
黄河水着浑浊的浪花,像一条不安分的黄龙蜿蜒在晋陕大地上。王真站在东岸的土坡上,举起望远镜观察对岸的布防情况,额头的汗珠顺着晒得黝黑的脸颊滚落。
"报告师长,那森父子已将全旗兵力集中在党三窑子一带,沿河二十里都筑起了工事。"副官小跑过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
王真放下望远镜,眯起眼睛。河对岸的土垒后隐约可见晃动的钢盔和枪管,阳光下闪着冷光。他啐了一口唾沫,黄土立刻将那口唾沫吸得无影无踪。
"给那森写信,"王真转身走向临时指挥所,马靴在干裂的土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就说我部奉张大元帅之命借道攻取河曲,请他行个方便。"
指挥所是用树枝和帆布临时搭建的,里面闷热得像蒸笼。王真解开领口的扣子,抓起桌上的电报纸,又补充道:"同时给大元帅发急电,报告那森奉阎锡山之命阻我西进。"
电报员的手指在发报键上跳动,滴滴答答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格外刺耳。王真盯着那张写给那森的信,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信纸上的措辞客气得近乎谄媚,与他此刻眼中的凶光形成鲜明对比。
很快,张作霖的回电到了。王真展开电报纸,上面只有九个字:"攻取河曲,限期收到。"
"妈了巴子的!"王真学着张作霖的骂人话,猛地拍桌,震得茶杯跳了起来,"传我命令,明日拂晓强渡黄河!"
那夜黄河两岸无人入眠。东岸,王真的士兵们默默检查枪支,将子弹一颗颗压入弹夹;西岸,那森父子的骑兵在月光下擦拭马刀,刀锋映着冷月,寒光凛凛。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随着三发红色信号弹划破天际,王真的炮兵阵地突然喷吐出火舌,炮弹呼啸着飞向对岸,在黄土垒成的工事上炸开朵朵死亡之花。黄河水被震得颤抖,浪花拍打着两岸,仿佛在呜咽。
"冲啊!"王真抽出佩刀,刀尖直指对岸。
渡船在炮火掩护下冲向对岸,船头的机枪喷吐着火舌。那森站在一处高地上,望远镜中映出密密麻麻的渡船。他放下望远镜,转向身旁的儿子奇子俊:"传令下去,放他们过半再打。"
当第一批渡船行至河心时,西岸突然枪声大作。子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打得渡船木屑横飞。黄河水面上很快浮起一片血色,顺流而下,染红了朝阳。
但兵力悬殊终究难以弥补。激战一日后,那森父子不得不下令撤退。骑兵掩护着步兵且战且退,渡过黄河支流向北撤去。撤退前,那森亲自点燃了沿河的粮仓,黑烟滚滚直冲天际。
"焦土战术..."王真站在还在冒烟的粮仓前,眯眼看着北去的烟尘,"传令下去,进驻府谷县城,留一个团驻守,其余部队继续追击!"
府谷县的城墙在夕阳下泛着暗红色,像是浸透了鲜血。王真的部队开进县城时,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几条野狗在街角警惕地观望。
2
与此同时,那森父子在三十里外的一处山谷中休整。那森的左臂被流弹擦伤,随军医生正为他包扎。
"阿爸,我们就这样放弃府谷吗?"奇子俊年轻的脸庞上满是不甘。
那森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王真分兵驻守府谷,正是我们的机会。"
深夜,府谷县城墙上的哨兵打着哈欠,突然发现城外树林中有黑影晃动。他刚想举起信号枪,一支利箭已经穿透了他的喉咙。
"杀啊!"那森亲自率领骑兵冲入城门,马蹄声如雷震醒了沉睡的县城。王真的驻军仓促应战,但为时已晚。巷战中,那森的骑兵如入无人之境,马刀所向,血肉横飞。
天亮时分,府谷县城已经易主。王真的驻军死伤过半,残部退守县衙拼死抵抗。那森站在县衙前的广场上,看着手下士兵搬运缴获的武器弹药,脸上却没有喜色。
"王真的主力很快就会回援,"他对奇子俊说,"传令下去,让乡亲们尽快撤离。"
果然,中午时分,王真的主力部队如潮水般涌向府谷县城。那森父子且战且退,再次撤往北方。这一次,王真下了死命令:"三天之内,必须全歼那森部,占领杨家湾、那公镇和纳林!"
杨家湾是那森家族的老巢。当王真的部队攻入这个宁静的村庄时,迎接他们的只有熊熊烈火。那森亲自点燃了自己的宅院,这座有着百年历史不断修缮的豪华府邸在火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梁柱倒塌的声音如同垂死巨人的叹息。
"阿爸!"奇子俊骑马赶来,脸上满是烟灰,"那公镇那边已经安排好了,由丹丕尔负责掩护撤退。"
那森点点头,看着自己的宅院化为灰烬,眼中却没有一丝留恋:"走吧,去准格尔召。"
撤退的队伍绵延数里,有士兵,也有扶老携幼的百姓。奇子俊骑马在队伍中来回巡视,突然发现少了什么。
"肖老师呢?"他拉住一个正在哭泣的小女孩,"看见肖老师了吗?"
小女孩抽噎着指向后方:"肖老师...肖老师回学校找巴特尔去了..."
奇子俊的心猛地一沉。他调转马头,对身边的士兵吼道:"你们继续前进!我去去就回!"
3
那公镇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翻滚着吞噬了学堂的屋檐。肖玫逆着逃难的人流奔跑,单薄的身影在灼热的风中摇晃。她的布鞋早已被碎石磨破,脚底渗出的血迹在焦土上留下淡淡的印痕。
"巴特尔!"她的呼喊声淹没在房屋倒塌的轰鸣中。学堂的门框已经烧得变形,火舌从窗口窜出,舔舐着她额前的碎发。
教室里浓烟弥漫,黑板上的算术题还依稀可辨。肖玫跪在地上,在翻倒的课桌间摸索。忽然,她听见微弱的抽泣声——在角落最末排的桌子下,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老师..."巴特尔满脸泪痕,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烧焦了边的课本。
肖玫一把将他搂住,孩子在她怀中颤抖得像只受惊的雏鸟。她摸到巴特尔后脑勺黏腻的血迹——可能是飞溅的瓦砾所伤。此刻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枪栓拉动的金属声。
"跟老师走。"她脱下灰布外套裹住巴特尔,背起他冲向后门。燃烧的房梁突然砸落在前方,火星如雨点般溅在肖玫的蓝布旗袍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洞。
他们跌跌撞撞穿过菜地,肖玫的脚踝陷进松软的泥土里。追兵的吆喝声越来越近,子弹"嗖嗖"地钻进他们身旁的白菜畦。巴特尔在她背上啜泣,温热的泪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
"看见那片榆树林了吗?"肖玫喘着气指向北方,"数到一百..."话音未落,她突然踉跄着跪倒在地。巴特尔滚落到田垄边,看见肖玫的胸口绽开刺目的猩红,像朵骤然盛开的红梅。
"肖老师!"
子弹穿透胸膛的瞬间,肖玫竟没感到疼痛。只有一阵灼热从锁骨下方炸开,像打翻了刚烧开的奶茶壶。她踉跄着跪倒在菜畦里,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一株被踩烂的油菜。真奇怪,此刻她想到的竟是昨天批改的作文——巴特尔写道:"肖老师的蓝衣裳像晴天。"
"跑啊!"她对吓呆的巴特尔喊。声音出口变成了气音,带着血沫的腥甜。孩子哭喊着不肯走,她急得又抓起一把土扬过去。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真正的疼痛这才排山倒海般涌来。
”原来中枪是这样的..."她恍惚想起师范学堂军训时,教官说胸口中弹会咳血。果然有温热的液体涌上喉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巴特尔的脸在泪水中模糊成一片,多像他刚入学时怯生生的模样啊。
追兵的皮靴声越来越近,肖玫却突然注意到菜叶上爬行的蚂蚁。这些小生灵正搬运着比她伤口更红的野果碎屑。”它们知道打仗了吗?”这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脑海。不久前,她带着孩子们在这块菜地观察昆虫,巴特尔说蚂蚁是"穿铁甲的骑兵"...
剧痛开始变得忽远忽近。肖玫感觉自己在往下沉,泥土的凉意透过旗袍后背渗进来。”不能闭眼...”她拼命瞪大眼睛,看见自己染血的手指在黄土上划出歪扭的痕迹——是昨天教的"人"字。巴特尔总把这个字写得东倒西歪,她握着孩子的手教了二十遍。
枪栓拉动的金属声在头顶炸响。肖玫用尽最后的力气翻过身,把巴特尔护在身下。"多轻啊...“这孩子吃了半年学堂的免费午饭,还是瘦得像只小羊羔。她突然想起抽屉里没发完的识字卡片,想起答应给女孩子们编的辫绳...
4
"砰!"
第二颗子弹擦过肩胛骨时,肖玫听见奇子俊的马嘶。疼痛突然抽离了,她飘了起来,看见自己支离破碎的蓝布旗袍盛开在黄土上,像一片坠落的天空。巴特尔的哭声变得很远,倒是记忆里的声音异常清晰——北平女同学嘲笑她"要去蛮荒之地当活菩萨",奇子俊说"肖先生是照进草原的电灯"...
“原来人要死的时候,真的会看见一生啊...“她望着火烧云里浮现的画面:七岁裹小脚时踢翻洗脚盆,十八岁剪辫子那天的剪刀寒光,师范毕业典礼上唱的《送别》,北平街头的激情讲演,奇子俊奋不顾身的救援,唱《国际歌》,劫法场,学习蒙古语与奇子俊到草原,一个兴办平民教育,一个建立冯玉祥将军的草原新军……这些记忆碎片中,最清晰的却是巴特尔学会写自己名字时,用炭灰把小脸抹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傻笑和奇子俊那张英俊的脸孔。她在心里唱着,但是唱不出声:
"沙圪堵点灯杨家湾明,
二少爷招兵忽沙沙的人,
二少爷常去那南北京,
就能交往几个日能人。
二少爷入过内人党,
满满儿装了一肚子新主张。
二少爷为下个冯玉祥,
脱了蒙古袍袍穿军装。
沙圪堵点灯杨家湾明,
二少爷招兵纪律明。
沙圪堵点灯杨家湾明,
当兵的不能串门门。
沙圪堵点灯扬家湾明,
当兵的不能点洋烟灯。
沙圪堵点灯杨家湾明,
当兵的不能苦害人....."
奇子俊抱起她时,她已经感觉不到马背的颠簸了。她盯着他军装领口磨破的线头,想起每次缝补时,这个粗犷的蒙古汉子都会红着耳根道谢...真想与他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啊,这个未竟的念头让她眼角渗出泪来。
在准格尔召的羊毛毡上,寒冷从四肢往心脏爬。肖玫数着经幡被风吹动的次数,突然想起第一天到那公镇,看见牧民把死去的羊羔放在玛尼堆上。”我现在也是这样苍白的脸吧...”她试图对哭泣的巴特尔笑一笑,却发现控制不了面部肌肉了。
最后的意识里,她看见无数个自己:在北平街头游行举旗的,在煤油灯下备课的,给孩子们分窝窝头的...这些影子最终都化作了巴特尔作文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迹:"肖老师是好人"。
"我好冷..."肖玫的嘴唇颤抖着,"不想死......奇子俊同志...抱抱我..."
奇子俊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感受着她逐渐微弱的呼吸。方才抱着奄奄一息的肖玫奔往准格尔召时,她散开的发髻贴在他染血的护心镜上。有那么一瞬,奇子俊几乎要低头吻那些青丝,却最终只是更稳地托住她下滑的身体。而现在肖玫用最后的一点儿力气说出"子俊同志…"时,他心脏停跳了一拍。
“快!快给肖副官发报!”齐子俊命令道。低头轻声对肖玫说,挺一下,挺一下,挺到你爸爸来……”肖玫的身体在他怀中变得僵硬。”她蠕动嘴唇,”爸…爸…"就再也发不出声了。
奇子俊的眼泪滴在她脸上,比胸口那个洞更烫。黑暗漫上来时,她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上课铃在响——或许是天堂,或许只是记忆里那个永远晴朗的早晨。
”报告!”发报员忽然喉咙梗咽,冯将军部队回电:肖梅的父亲——肖副官刚刚阵亡!”
齐子俊心头一颤,黄河的水声隐约可闻,如同永恒的呜咽。巴特尔蜷缩在角落,无声地流泪。奇子俊轻轻放下肖玫的遗体,走到帐篷外,看着南方的天空被战火映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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