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作者/秋韵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牌,是在一卷泛黄的词谱里。它不像《蝶恋花》那般旖旎缠绵,也不似《满江红》那样壮怀激烈。它清清浅浅三个字,像溪水漫过卵石,像轻纱拂过指尖——“浣溪沙”,念出来,唇齿间便漾开一片水色天光,氤氲着江南特有的湿润与朦胧。这名字,原是系在一个女子如水的腰肢上,她的名字叫西施。
传说,在若耶溪畔,苎萝山下。她本是寻常人家的女儿,素手纤纤,日日临流浣纱。清澈的溪水映照着她的容颜,鱼儿见了,羞得沉入水底。那水波里荡漾的,何止是纱缕的洁白?更是少女如初绽荷花般未经雕琢的天然。李白有诗:“西施越溪女,出自苎萝山。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 说的便是她未入红尘前的明净时光。
然而,越国的天空,那时正笼罩着吴国夫差投下的巨大阴影。勾践卧薪尝胆,复国的暗流在每一个越人的血脉里奔涌。范蠡踏遍青山,寻觅着那柄足以刺破强吴壁垒的“温柔之剑”。于是,在若耶溪的粼粼波光里,他遇见了她。从此,一个女子清浅的浣纱溪,骤然汇入了家国兴亡的滔天洪流。
她被带走了,带离了熟悉的溪水和捣衣声。越王的深宫里,绫罗绸缎取代了粗布葛衣,脂粉香泽掩盖了溪水的清芬。她不再是那个自在嬉戏于荷花深处的少女。她开始学习吴侬软语,练习曼妙歌舞,眉梢眼角被细细雕琢,只为契合君王心中那朵倾国倾城的幻影。她的心呢?是否也如那被反复捶打漂洗的纱缕,在看不见的角落,丝丝缕缕地承受着剥离与重塑?《吴越春秋》里说,她被“饰以罗縠,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三年,只为磨砺成一柄完美的利器。
终于,她踏上了通往吴宫的路途。那是一条铺满锦绣却通往未知深渊的路。她怀抱着的,不是琵琶,而是整个越国沉甸甸的期待。在姑苏台的笙歌夜宴里,在馆娃宫的舞影摇曳中,她成了夫差眼中最璀璨的星辰,也成了他沉溺温柔乡、荒废朝政的“祸水”。她的一颦一笑,是蚀骨的蜜糖;她的轻歌曼舞,是醉人的醇酒。夫差为她筑春宵宫,凿玩月池,挖吴王井,建响屧廊……吴国的根基,在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里,在步步生莲的响屧声中,悄然被蛀空。她柔弱的身躯,成了倾覆一个强大王朝最不可思议的支点。史书冰冷地记载着“蛾眉笑躄”的计谋,谁又细想过那“笑”背后,是浸透了多少忍辱负重的血泪?她的“功绩”,便是让一个枭雄在温柔乡里消磨了意志,让复仇的越国赢得了喘息与壮大的时间。
勾践的剑磨利了,越国的甲兵练成了。当姑苏城破,夫差自刎,吴宫倾颓,烟尘散尽。那位以绝色容颜搅动天下风云的女子,却像一缕轻烟,消失在历史的缝隙里。她的归宿,成了千古谜题。是随范蠡泛舟五湖,逍遥而去?还是如杜牧所叹“一舸逐鸱夷”,沉入了冰冷的太湖波涛?亦或是,在功成之后,被那冰冷的王权视为“不祥”,悄然抹去?那曾经清澈的浣纱溪,再也映不出她的倒影。只有那方她曾日日浣洗的纱,仿佛化作了天际的流云,化作了一个缠绵千年的词牌名——《浣溪沙》。
每当读到或填起这《浣溪沙》,我眼前总会浮现出若耶溪畔的水光潋滟。仿佛还能看见那少女临流的身影,素手搅动一溪清波。谁能想到,这双洗过素纱的手,竟也悄然洗去了一个霸王的江山,洗出了一个王朝的复生?她的贡献,是倾国倾城的美貌,更是那深不见底的隐忍,是明知火海也要飞身扑入的决绝。她用自己的一生,织就了一匹最惊心动魄也最令人唏嘘的锦缎,铺陈在越国复仇的血色大幕之上。
若耶溪水依旧潺潺,流过了千年岁月。溪边或许还开着不知名的小花,低矮,寻常。可那溪水知道,那沙石知道,曾有一个女子,在这里洗濯过青春,也洗濯过无法言说的家国重负。她的名字,连同她的那条溪,那方沙,早已沉淀在文化的河床深处,化作一个词牌,三字成谶,轻轻一叹,便是半部春秋。生命的分量啊,有时轻如一片浣洗的纱,有时,却足以压垮一个王朝的脊梁。
【作者简介】张清亮,笔名秋韵,河北邢台市人,大学学历,中学高级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邢台市作协会员,邢台市信都区作协常务理事。著有散文集《岁月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