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 伞
宋俊忠

活到现在我才终于知道,伞原来也会哭泣的:它倒悬在门边,淋湿的伞尖儿默默垂着头,檐下积起一汪浑水,却原来是我发间滴落的水珠凝成的泪。每每这般,我总又想起那些不被看见的日子,心里泛起的凉意便如伞下悄然滴落的水珠一样,又冷又沉。
我亦曾执拗地把自己名字刻成船锚,沉入他人港湾;也像一只执意渴求抚慰的猫,在他人脚边绕来绕去,哪怕脚踝处飘来的尽是漠然气息。记忆里最刺心的,便是那人将我所赠的茶杯随意掷在桌角,杯底沾着隔夜茶渍的垢痕,孤寂蜷缩于烟灰缸旁。茶垢一日复一日,如层层叠叠的灰烬,厚厚积压着,倒似我堆垒起来的心事,渐渐冷硬了,却依旧无人拂拭。我甚至也曾呆坐在窗口,看阳光从百叶窗缝隙里缓慢挪移,如锋利刀刃在墙上划出一道道无声的光痕,直至窗外暮色低垂,灯火渐起,才将自己从原地硬生生拔起来,影子落寞地拖在身后。
终于,我恍然惊醒:原来自己蜷缩在他人屋檐之下,浑身湿透,却还在替别人撑伞遮雨。那伞,既无法真正遮蔽他人,倒反让雨水浇透了我的身心。于是,在某个寻常不过的雨天,我将那把伞轻轻搁置于路旁湿漉漉的长椅上,转身离去,任它在风雨中兀自翻卷着,宛如垂死挣扎的蝴蝶翅膀。
伞终是留在了原地,它像一只被遗弃的巨鸟,静卧于雨中长椅之上。雨水在咖啡馆的落地窗上纵横奔流,划出一道道蜿蜒如泪痕的水迹。窗玻璃上浮映着我模糊的倒影,倒影里的脸庞与窗外那伞的残影交叠缠绕,渐渐清晰如洗——我的面容,竟在转身离开时,第一次这般被自己真正看见了。
原来这世间最大的灾难,未必是刀山火海;恰如当善良沦为一方无底的沼泽,而自己成了深陷其中的祭品——那便是灵魂缓慢的溺亡。生命之河自有其流向,与其在别人岸上做一块被忽视的顽石,不如活成自己源头的一泓活水。
退却不是溃败,而是为尊严重新圈定边界:当暖意只余单向流淌,便该收回自己所有温度——那并非吝啬,而是为完整魂魄保存最后一块不容浸湿的干燥高地。人当如伞,不吝撑开遮护,却更要懂得在雨横风狂之际,为自己收拢一身淋漓的尊严。

(《山东青年报》2025年7月16日第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