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情缘
文/茅新石
小平来电话,让我叫上宝建,周六出去找个地儿喝喝茶,吃个饭。主要是唐僧从山东来了。
我不知道唐僧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去西天取经路过青海,我猜多半是当年院子里的发小,到了夏天,到青海来避暑,而唐僧自然是外号。
半个世纪前,我们居住的院子,现在已面目全非,起了一个名字,叫三河小区。明明只有两条河,从山下的水电站,穿过铁路,贯通而来,经小区入湟水河。估计是叫二河小区有点不伦不类,就凭空加上一河。虽然名不副实 ,却听上去顺口。名字就是个代号,叫习惯了,就在人的脑子里扎根了,实际有几条河不重要。
小平约我们在上午九点在三河小区集合,于是我和宝建约好,八点半在公交站会合,然后一起坐公交至滨河路,步行过湟水河上的廊桥,到三河小区的后门口。
走在廊桥上,望着东逝的湟水河水流,不由感叹,眼前的一切,变化太大了,似乎没有给我们一个接受的缓冲空间,就突如其来,绑架着你,不管你想不想愿不愿接受,必须全部接受。
当年的湟水河,以其原始的面目穿城而过,宽度至少是现在的两倍。每到夏天,河水猛涨,翻滚着带着声响汹涌而来,携带着泥砂甚至还有树枝等杂物,其势不可阻挡,又汹涌而去。有胆大的,用充足气的汽车轮子的内胎作工具,在河水里漂流。这是勇敢者的游戏,不仅风险极大,而且河水极为寒冷,对人的考验非常严峻,敢于冒险一试的寥寥无几。
记得那时的河中央,有一个小岛,岛上生长着灌木,在河水水位降低时,可寻找干涸路径进入小岛。这个小岛,依现在人的眼光看来,是上佳的游玩休憩之地,只是那时候人们的意识还未上升到这个层次,人们还在为求温饱而努力,精神上的享受还远未到达人们的议事日程上来。所以只有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在上面玩。记得我在学校考试前,要背一些东西,就到这里,安静自在,效果很好。
现在随着河道的治理整修,岛已不翼而飞,连根毛都没剩下。河岸两侧,栏杆无限制地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栏杆下是塑胶路面,可踦车,可散步。这一切,不能不说是进步了,发展了,有利于市民的生活。但我依然喜欢原生态的湟水河,以及那不知名的河心小岛。
进了三河小区的后门,它的左首里侧,有一前一后两幢老楼,已有五十余年的历史了,其老迈,其破旧,着实让人心酸。
那时宝建住后楼,我住前楼。都在西边单元的底楼。我打开窗户喊一声,他都能听见。
楼的墙壁,红砖砌成,没有粉刷。一色的红砖,棱角分明,砖逢笔直,整幢楼清清爽爽。楼的东墙上有钢筋爬梯 ,我曾爬上爬下,背着砖头电线等材料,在屋顶上固定了一根天线,连接到室内床边的耳机,主要是用来听说书节目,如王刚的《夜幕下的哈尔滨》。
前些日子去看那楼,东墙上的爬梯赫然在目,只是墻面红砖风化程度严重,斑驳破旧,其牢靠程度太可疑,估计没人敢再爬。
我只要有机会到三河小区,有时间就过来看一下这幢旧楼。我在这住了七年,正是我上学时的金色年华,记录着生命力最强时段的点点滴滴,实在难舍,所以常来看看。
有一个半大小子,见我东张西望,形迹似可疑,警惕地问:"你来干啥?"
我没有回答。我在这里的时候,还没你呢,就是你爸,那时候也可能仅仅是个单细胞。以我深厚的资历,还真不屑回答这个问题。那小子见我不回答,又见我东看看西望望的,状如有毛病的,也不再理我。
我看着楼前的大树,五十年,一棵胳膊粗的小树,长成了参天巨树,其枝干,已远超楼的高度,已经为这幢破楼遮风挡雨很多年了。
我从楼前东头走到西头,楼上许多原住户的名字我还记得,家中有几口人等信息还残存在记忆里。
每次走到西头,就驻足于原来我家的门前,细细的看一会。还是那以前黄颜色的三合板门,颜色已暗了许多,上面沾了很多的斑斑点点。门楣高处一侧的一个电闸还在,那是曾被我弄得短路过的闸刀。
外门的边框上特别脏,都不能让人靠近。当年,那是我倚着门框吹口琴的地方,感觉这个位置是吹口琴的最佳地点。
房子的室内面积很小,在四十平米以下。厨房厕所以外就是一大一小两间房。那时候大家都差不多的居住条件。都比较拥挤。大家都这样过,虽艰苦,却也快乐。后来我父亲在厂里有了一间宿舍兼办公室的房子,我晚上就住在那,有好几年的时间。
那几年我一人住,很自由。常有院子里的或外边的同学朋友来玩,因为这里自由,不像在家里受拘束。桌上每天有一份《青海日报》和一份《参考消息》。我就看我喜欢看的内容,兴趣不大的只看个标题。
我爸是党员,单位里有些时候会发些书。其中有一本《唯物辨证法》的普及本,在我没什么可看的时候看一下,竟然很有兴趣,这是我最早接触的哲学类书籍。
我的斜对面,是厂长办公室,住着他的女儿。厂长不在厂里住,家在五里以外的省医院旁,他女儿要在十三中上学,所以只能住在办公室,吃饭在食堂,挺方便的。后厂长的大女儿也从乡下知青点上回来,复习准备高考。复习大纲和一些资料,都是我帮她从学校弄的。我也在准备参加高考,学校的学生弄些资料毕竟方便些。那时候找复习资料很难,因为这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次的全国通考。
每到傍晚,楼里就很热闹,我这边有些同学朋友来玩,她们那边也是,相互还串串门。小季就是在那认识的,一张园圆脸,挺可爱的,印象很深,又和我是老乡,印象就更好。
记得有一天傍晚,我的把兄弟老三和一些同学来我这里玩,抽烟聊天唱歌。老三的嗓音有些沙哑,把握旋律,承转起合控制得很好,有一股特殊的韵味,很耐听。唱得兴起,多唱了两首。我们边听边叫好,动静有点大。
突然对面传来了清脆的女高音,清亮又纯静。我知道这是姐姐在唱。妹妹的声音有点粗,不适合唱歌。
我们这边先是一震,旋即明白,这是压制,就是挑战。对方一曲唱罢,我们怂恿老三反制,打击一下对方的气焰。
于是一场对歌大战开始。
两人都唱得不错,各有特点,很难判定谁赢谁输,再说也没个裁判。就比一比谁会唱的歌多,发挥得好不好。
我们听得如痴如醉,兴味盎然,支持自己一方,希望自己这边胜过对方。到最后,那边的姐姐说,你这声音像夹在门缝里的,听着没意思。
我们这边是男同胞,当然不和她们一般见识。哈哈大笑几声就算是回应。
以后只要老三来,就和对面的对上几首歌,也是挺开心的,算是一项娱乐活动吧。
正因为开心,所以至今还记得。
那时候的整个院子里,总共是三栋家属楼,百来户人家。居住的都是省三建的下属单位的职工家属,互相之间都是认识的,所以关系尚好,没有严重敌对,小孩们寻找适合自己的伙伴一起玩。当然,有时也起磨擦,但都是小问题,不影响整体的和谐。
那时候每家都有几个小孩,正式职工一家一个,就是一家之主的父亲。母亲多为临时工。一家好几口人,生活大多贫困。虽然穷,但很快乐。夏天爬山游泳,冬天下河滑冰。打乒乓球羽毛球,还有蓝球。没有多少好吃的,但身体还是很结实,很健康。
我们家隔壁的维宁,年龄比我小两岁,但却比我重,不知是从哪里获得的热量,让他长了好多的肉。得了阑尾炎,在二医院动手术,等放屁后就出院。借了一辆架子车,我去把他拉了回来。从二医院回家是下坡,一路很轻松。那时的交通工具,有一辆自行车就算很富有了,一般买粮拉东西,都是到单位借架子车来解决。靠人力,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是很好的锻练。
有时候几个小伙伴一起翻过铁路,到农田里偷棵菜。后来农民开始用大棚种植黄瓜西红柿,偷的积极性就更高了。小孩们灵动无比,从来没听说过谁偷菜被抓住过。农民自打有了大棚种植蔬菜,恨不得朝偷菜的磕头。小孩们晚上去,带着小刀,进出大棚只需轻轻一划,塑料薄膜就开一个大口子,人就从口子中出入。如果农民下决心要捉小偷,他的大棚就支离破碎,一片狼藉。主动性完全在"小偷"手里,想抓住那是痴心妄想。主要原因是农民舍不得在自家大棚上随意开口子。"小偷"就不一样了,毫不心疼地随手一划,便进出自由,灵动无比。所以农民,见来了"小偷",只叫喊着吓唬,却不敢真抓。被偷的代价毕竟很小,小孩能吃多少。农民不真抓,小孩们的胆子就大,偷菜就很随便,好像是一种游戏,有冒险的快乐,还有口福的享受。当然也不是天天去,毕竟不是很光彩。到了三河小区,过去的事儿,就从脑海里缓缓而出。毕竟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轻松的时光。
小区院里,已有三男一女站着等候,见了我和宝建,只听一个男人说不认识。
我对他说,不认识就罚款,什么记性?其实我也不认识他。还有那位唐僧,一时也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慢慢想,五十年过去了,那可是半个世纪啊。小平说,小季和唐僧西文一个车,小茅和宝建,我们一起走。
出了三河小区,一路向西,半个小时后,到了城乡结合部的老磨坊。很幽静,今天就在这儿过了。
到包间里坐下来,先吃西瓜,长长精神,然后慢慢回忆,交流,努力把对方的形象在自己的脑子里挖掘出来。
唐僧说出他那时所住的楼号单元层次,又说在十三中上学,我就知道他是谁了。他和我同年级,他在七班,我在二班。十三中最老的那幢教学楼是凹字形,他们七班就在凹字的右肩上,班主任是王老师,性格内向,行动不急不躁,待人温和。傍晚常带着妻在铁路边散步。我们也经常在铁路边上玩,吃完晚饭还早,就在人多的地方转悠。碰上王老师,就打个招呼,王老师含笑回应。有时候,他先打招呼,并不以尊者自居,于是越发受敬重。唐僧的性格和他们的老师很相似,也是很柔顺,连说话的语气语调也是缓缓的。唐僧的称号可能就是由此而来吧。
当我说出唐僧他们班的准确位置以及他们班主任的性格,他就相信我真的是十三中的同级生。其实唐僧所在的七班,是到了初二时才从大同街转过来的,教室又被安排在角落里,所以存在感不强。
我想起了唐僧,唐僧却想不起我。大概当年被妖怪捉去,我没去营救的原因。这是玩笑,但真的在一起参与过大的事儿,印象就会很深。
西文也是一样的记不起我,甚至怀疑我不是他们一个院子里的。他打电话问当年一个院子里居住过的,证实一下到底有没有我这个人。结果人家明确告诉他有,还说他孤陋寡闻。他不得不信,但心里还有些不服气。其实也不奇怪,他不在十三中上学,接触的机会少,那时他个头小,不一起玩。我仔细想想,东楼上是有这么一个小圆头的男孩。其实不小,只是个儿不大。他在院子里的时间也不太长,初中毕业就下乡了,所以院子里好多的人和事他都不知道。大家回忆过去,他就在听故事,并不能一起参与回忆。他的回忆局限在他的近邻的范围内。
我们六个人,围桌而坐。我仔细看看,还真都是熟悉的面孔。都是工人的后代。还有几个,父辈曾是军人。在他们身上,好像有股铁血,有股狠劲。经过生活的揉搓,更为坚韧。
西文几十年如一日,坚持长跑,登山和马拉松是他的最爱,现在已是奔七的人了,每天还必须跑步20公里。他散步的纪录听着也挺吓人的。早上六点从西宁出发,从宁大公路向北,到湿地公园,觉得没有过瘾,继续向北,最后一直到大通老爷山脚下,吃了一碗面,往回走,到晚上九点回到家里。用时十五个小时,行程80多公里。
我问他,脚肿了没,起泡了没有。他说啥事儿都没有。
大家认为这把年纪还跑二十公里过量了。他说不跑这么多不过瘾,难受。打算到了七十考虑减一点。
不是常人,不能以常理揣度!
当年的小季,圆圆脸,小巧玲珑,很可爱,喜欢她的人不在少数。这看似可爱的乖乖女,一怒之下,夜走湟中,一气走了50里,回到她下乡的知青点上。
她下乡的时间长达四年,这是青海之最。想像不出,这个纪录竟由娇小圆脸小姑娘所创。
宝建也是个狠人。当年应征入伍。南线战争,北线紧张,部队选调军人上前线,他咬破手指,写血书一封,准备抛头颅洒热血,强烈要求上前线。可惜到了前线战争没有爆发,要不有可能出现新的董存瑞黄继光。
小平看似性格温和,但在这温和背后,藏着一颗坚强的心。他失去了所有的直系亲属,只剩下孤怜怜的一个人。他自己在手术台上躺了十几个小时,侥幸活了下来。尽管如此,还能豁达乐观。但每到春节,还是要在外漂泊一些时候。
这帮人继承了父辈的坚强,狠人频出,但还是有唐僧这样的温和温暖的男孩,中和一下这股铁血。其实他的忍耐力也很不一般,非常人可及。
唐僧初中一毕业,就去了半牧半农的海晏下乡。作为知青点,还是很不错的,能吃饱,偶尔还有肉吃。他所从事的工作,看起来很洒脱,踦着马放牧,几十匹马由他负责。放牧员的工作任务并不繁重,但孤独无聊,寂寞无奈。这样的日子不是几天,也不是几个月,而是整整三年。试想一下,在山坡上一躺就是三年是什么感觉。没有唐僧的心性,是坚持不下来的。
都是狠角色,六人中有四人下过乡。知青的生活,看似散漫,却也悲催。一年的粮食,半年吃完,剩下的就各显神通了。所以偷鸡摸狗也就是家常便饭。人们以此以为知青坏,其实这也是被逼的。
知青点上的人,基本上是团结一致的,尤其是对外。内部虽然难免也有矛盾,但共同对外是有共识的。出去玩儿,看电影,都是同进同出。一个庄子放映电影,其他庄的在路上拦个车就去了。司机都很配合,停车拉他们。如果不停,砖头石块的招呼。军车也不例外。
小季说一次看完电影回来,在路上拦车。来了几辆军车却不停。于是扔砖块石头。车停,车上下来的军人,手持步枪,向他们扫射。如果不是枪口抬高一寸,就打成稀巴烂了。他们们撒腿就往地里跑,伏在庄稼地里不敢动。军人知道是知青,临走又打了一梭子警告。后来就知道,当军车有蓬布覆盖的时候是不可以拦的,那是在执行任务。空车的时候是可以的,对这些可恨又可怜的知青,开车的同情心还是占上风。
这些下过乡当过知青的,后来都遭遇了下岗,被买断,自谋生路的经历。现在有一份养老保险,虽不多,也可以生存了。
中国几千年不变,一直老样子,但到了我们这一代,社会发展突飞猛进,一天一个样,活生生地把我们淘汰出局了。现在社会已不需要我们,而我们只有依靠社会才能生存。
老磨坊里玩了一天,聊了一天。老磨坊已老去,河水已干涸,磨坊徒有其表,是个空壳,但还因为老而被怀念,感觉亲切。我们这辈人也老了,早就不被需要,还不如老磨坊可以成为摆设,那我们就自找乐趣吧,发小相聚也是乐趣之一。
作者简介 :
茅新石, 江苏人 ,曾在青海化隆教书,后赴江苏工作。爱文学,好诗文,尤喜小说。偶动笔,偿本心。作者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