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怀旧小说
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第九章、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吉丽以为明明会和她睡一张床,这些年她一个人睡身边多个人有点不习惯,特别是女人,可男人她也不再想了,想不到明明愿意跟她母亲睡,那娘俩有说不完的话。
因为明天才能去市立医院取化验结果,明明第二天上午就对吉家的老物件进行了清理,这是除了她谁都办不到的事情,这丫头好像是母亲的亲女儿,而吉丽是她的干女儿,就不免让她有点嫉妒,尽管已经六十多岁,人哪,到多大岁数都不能免俗。
“周姨,你家的厨房什么东西都摆在台面上,多乱哪?还不好搞卫生,不常用的东西我给你下架好吗?”明明问。
母亲说:“我家别看乱,还算干净,保姆每周三来给我打扫一次,我也随时干随时收拾,当然,我家没你家干净,你家是宾馆的水平。”
明明登上椅子把上面橱柜的门也打开看了一遍,说:“你别怕,我给你分门别类,锅只给你留下三个、电饭锅、炒勺和蒸锅,这就够了,其它都橱柜最顶上。”
母亲对吉丽说:“你看看人家?多懂生活?”
吉丽明白吉祥当初为什么不愿意和明明搞对象了,就因为她太懂生活,现在她在北京工业大学管行政,中国的大学管行政的比做学问的吃得开,她就成了办事能力很强的人,也是她有家庭传统,机械自动化专业算白学了。
这一年明明也有五十多岁了,身体微胖却动作灵活,她又把柜里的东西用眼睛扫了一遍说:“前清的民国的都有,都是宝贝我不给你扔。这样,周姨你就以灶台为中心,左手墙面上是刀勺筷子,右手墙面上是各种调料盒,买了就拆了包装放在调料盒里,省得又是盒子又是瓶子又是罐子,不规矩;酱油醋放在灶台一角,碗碟放在灶台左面的柜子里、米面放在灶台右面的柜子里,买的菜不放冰箱的就放在飘窗的窗台下的架了上,厨房就显得大得多,灶台上没杂物你每天用抹布溜一遍就行了,你看行吗?”
母亲知道好却皱起了眉头,说:“我妈的厨房就这么乱的,明明你歇歇,我给你讲讲我妈的故事。”对吉丽说:“来吧大作家,你不是想看我的回忆录吗?”
吉丽的语言和文字能有今天,都是跟母亲学的,母亲说话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还“眉飞色舞”,可是吉丽不想听母亲讲她母亲,倒想听母亲讲自己的父亲,她父亲死有五十年了,母亲很少提及他——这是她报怨母亲的原因之一,她看过在部队母亲送给父亲的笔记本,那时候母亲在追父亲,就用遒劲的钢笔字在扉页上写道:“我们的革命的战斗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那是那个时代最深情的话语,足以缔结一场坚定的婚姻,却因为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破裂。
母亲笑眯眯地拉着明明的手说:“我是1931年生人,1937年爆发了抗日战争,打了八年,结束那年我大概十五岁。”
吉丽跟弟弟吉祥讨论过中国的抗日战争,有着国际视野的吉祥说:“噢,过去叫‘八年抗战’,从日本人发动的‘卢沟桥事变’开始;现在叫‘十四年抗战’,从日本人炸死张作霖的‘918事变’开始。中国人曾经把抗战胜利的功劳归给自己,甚至完全是共产党领导的结果,现在客观了许多——以国民党军队为主,共产党军队的主要任务是保存实力。我们不太宣传美军和苏军在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战中的作用,没有他们参战中国人打不赢那场战争。”可这话吉丽不能跟母亲说,吉祥跟他说行,吉丽跟她说她就会恼。
母亲拿出过去给她一双幼小的儿女讲故事的劲儿说:“记忆中我父亲在我母亲娘家办的中学当校长,母亲当教导主任。江津一流的学校是教会学校,教得都是有钱人的子弟,我舅舅——邓家的孩子都在那里读书,都穿着漂亮的童子军服装,头梳得光光的,皮鞋擦得亮亮的,我家九姊妹只有我大姐大哥在那里读书,是舅舅出的钱。江津二流的学校是乡绅、军阀投资的学校,我姥爷就是乡绅,这一类学校收费高投资也大,因为处处学一流的学校。我父亲就是这类中学的校长,我家几个小的就都在那里读书,因为是‘校董’,不收费却不能免试,考不上回家就得挨打。江津三流的学校才是国立学校,好像收费很低,校舍环境和教学质量也差。再就是农村私塾还存在,就这样还有好多人上不起学。”
中国的新式教育从何时开始?吉丽也和吉祥讨论过这件事,吉祥说:“噢,最早是晚清政府派遣120名10岁以上幼童赴美国留学,他们后来大多进了北洋政府,或成了政、军、学、科、工、商业界的精英。中国最早的大学由欧美的教会投资创办,像燕京大学、辅仁大学、震旦大学、金陵女子大学、圣约翰大学、齐鲁大学、东吴大学、之江大学,给中国的新式教育打下了基础,除了圣约翰大学和之江大学迁至台湾,其它大学虽然改名仍是中国的名校,像‘北大’的前身就是燕京大学,‘清华’也是美国人用清朝庚子赔款的钱建的。可我们在中学的政治和历史课中学的是欧洲列强如何侵略和掠夺中国,不知道他们为中国进入现代文明社会所做的贡献。”吉丽知道国共两党很多名人都是西式教育的结果,可这也不能跟母亲说,甚至不能跟这位名校毕业的高材生明明说,她们会认为帝国主义没这么好心。
母亲说:“我父亲对他的学生很好,会把贫困学生接到家里住,学生们也会来家里看他,一来就一大帮,父亲就会和他们高谈阔论,我们就偷偷在旁边听,我小,听不太懂,总之是革命之类的词。那时候在读小学,既学古文,也学白话文,还说英语,开了音乐、美术、体育课,我父亲学校的校训是‘公诚勤朴’,就这么简单,我一看就记了一辈子。”
吉丽听到这儿想开口说:“我爷爷也是中学教员,也留学生们在家住并且管衣管食。”没说。那时候新文化运动的思潮席卷全国,一是鼓动革命,那时候的党派很多,政治主张很复杂,不一定是武装斗争;一是教育、科技兴国,从贫穷且在战乱中国人对教育的重视上看,连后来被打倒的“土豪劣绅”都在投资教育,培养人才,所以在北洋政府到抗日战争期间中国的国力迅速提升,大有超越日本之势。可现在中国的教育已经变了味儿,这也不能跟这娘俩说。
母亲说:“我父亲对他的儿女比对他的学生严,我们从小就得学毛笔字和英语,学毛笔字必须做得端正,握笔得平稳,父亲会让我们在虎口上放一杯水,洒一点就挨打。我家经常是一个孩子犯错一堆孩子挨打,只有我大姐没挨过打,她是长女得给她留点面子,也是她做得好。我大哥也经常挨打,因为他实在坏,他会把家里的窝瓜挖个盖放进去酒糟再盖上,那瓜会长得特别好,过几天摘下来就有酒汁喝,可他有时会忘,等我妈收窝瓜时摸一个烂一个……我们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地受株连,我大哥一犯错我们就得东躲西藏,厕所、奶奶蚊帐后面、门背后、床底哪儿都是,大气都不敢出。可我大哥屁股被打肿了还冲我们作怪相,哈哈哈。”
吉丽忍不住说:“妈,您的棍棒教育就是跟我姥爷学的?您小时候都学英语我小时候学英语你咋不让呢?”
母亲笑着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说:“谁不让你学英语了?用筷子给你夹肉你记不得,用筷子打你你记得,不讲了,回屋。”
明明就扶着母亲进卧室,用一只手在身后比划,意思是:“哄老太太开心你干嘛这么认真呢?”
吉丽又打开电脑写作却写不进去,满脑子都是自己受打受罚的画面,她曾发誓长大后不管母亲,这时她听到那边明明对母亲,说:“周姨你怎么像毛主席似的把卧室当作书房?把床当作书桌?”
母亲说:“都是我睡觉前要用的东西,主要是《圣经》和药。”
明明说:“周姨你得把各种常用的密码单独记好放好,我妈就是突然一下就失忆的。如果你想立遗嘱得早点立,不用公证但最好让教会的牧师和姊妹做个见证,并存在他们那一份。”
吉丽发现这丫头真是他们家人,连这也想到了,可惜她没嫁到吉家,有她这弟妹她的日子就会好很多,就小心翼翼地走到那边卧室的门口。


